客厅里,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彦宸脸上那份被拒绝的错愕和尴尬,还未完全褪去,就被张甯那句冰冷的“现在,轮到你了”给钉在了原地。他像一个刚刚在牌桌上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被迫要立刻拿出自己最后的、也是最珍贵的底牌。
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重新找回自己惯常的那份从容不迫。他靠回沙发,目光没有看她,而是投向了前方茶几上那两本并排摆放的、属于不同主人的习题册。
他沉吟了片刻,像是在庞大的记忆库里,精心挑选着一个分量相当、却又不会让自己彻底失控的“筹码”。
“你知道吗,”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过来人般的、略带自嘲的腔调,“其实,在遇见你之前,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非常享受……做个差生的感觉。”
他说着,仿佛真的沉浸在了某种愉悦的回忆里,眼底闪烁着狡黠的光。
“就是那种,被看轻之后带来的自由感。”他打了个响指,像是在为自己的理论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注脚,“当所有老师都默认你无可救药,所有好学生都下意识地忽略你的存在时,你就成了一个隐形人。没有人对你抱有期待,也就没有人会来干涉你的生活。你就像披上了一件最完美的隐形衣,可以躲在教室的角落里,安安静静地,观察所有人。”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在炫耀自己的一项独门绝技。
“我能看见学霸们为了一个排名,在背地里偷偷较劲;能看见班花,因为收到了不同男生的情书而苦恼该如何应对;能看见那些平时看起来最老实巴交的同学,在私底下说着最大逆不道的玩笑。他们在我面前,从不设防,因为他们都觉得,我只是个头脑简单、热心肠的傻大个。”
他摊了摊手,脸上是那种“扮猪吃老虎”得逞后的、略带得意的笑容。
“那种感觉,棒极了。就像拥有了一个上帝视角,能看见所有人最真实、最没有伪装的一面。这可比枯燥的函数和公式,有意思多了。”
他说完,便好整以暇地看着张甯,像一个刚刚展示完自己得意作品的发明家,等待着对方的惊叹与赞赏。他觉得,自己这个“秘密”,既展现了自己独特的生存智慧,又足够“非典型”,完全符合她那套关于“私有代码”的严苛标准。
然而,张甯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没有惊叹,也没有赞赏。她只是端着那杯茶,用一种似笑非笑的、极具穿透力的目光,安静地审视着他。那目光,像一台高精度的ct扫描仪,一层一层地,剥开了他所有精心构建的、沾沾自喜的伪装。
直到彦宸脸上的得意,在她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渐渐变得有些挂不住了。然后,她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唇角。那笑容里,没有赞许,只有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嘲弄。
“说完了?”她轻声问。
“说、说完了啊。”彦宸被她看得有些发毛。
“所以,”她开口,声音平淡得像是在总结一份实验报告,“我刚刚交给你的是我内心的一块伤疤,一个脆弱的、需要被小心对待的弱点。”
她顿了顿,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变得更加冰冷,也更加嘲讽。
“而你,还给我的,是你的一个武器,一种让你在人际关系中获得优势的……生存策略?”
彦宸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
“我向你展示了我的‘软肋’,”张甯的目光,像两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刺入他最核心的逻辑漏洞,“而你,向我炫耀了你的‘盔甲’。”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里的嘲弄,瞬间化为一种居高临下的、女王般的鄙夷。
她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清亮的杏眼里,闪烁着“我就知道你会这样”的、深深的失望。最后,所有的学术分析,都汇成了一句最简单、最直接的、带着浓浓警告意味的质问:
“彦宸,你是觉得我脾气太好,专门来找打的吧?”
那句带着浓浓警告意味的质问,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彦宸脸上最后一丝伪装的从容。
他脸上的表情,像是经历了一场高速的、剧烈的坍塌。从得意的炫耀,到被戳穿的错愕,再到此刻的、一种近乎于狼狈的、被彻底看穿的苦笑。
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试图为自己辩解。因为他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对。
他就是这么想的。他下意识地,抛出了一个最安全、最狡猾、甚至带着点炫耀意味的“盔甲”,来试探她的底线,来撩拨她的怒火。他就像一个固执的、欠揍的小孩,非要用头去撞一撞南墙,听到那声清脆的“咚”,才肯承认,哦,原来墙在这里。
“好吧好吧,”他举起双手,做了一个彻底投降的姿势,整个人都蔫了下来,像一只被主人训斥后、耷拉下耳朵的金毛犬。他无奈地、又带着几分宠溺地看着她,那眼神里,是“我早就知道会是这个下场”的认命,“我输了,宁哥,我输得心服口服。你总能……一眼就看穿我。”
他看着她,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一种褪去了所有伪装的、坦诚的无奈。
“你说的都对。我确实是在……耍小聪明。”他承认得干脆利落,“我就是……有点怕。”
“怕什么?”张甯的语气没有丝毫软化,依旧是那种审讯般的、不容置疑的冷静,“怕我听不懂你的真心话,还是怕你的真心话,分量不够?”
彦宸摇了摇头,脸上的苦笑愈发深重。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目光,缓缓地,从她那张清冷的脸上,移到了天花板上那片巨大的、沉默的“星图”上。
那片由他们共同构建的、充满了逻辑与秩序的宇宙,此刻仿佛成了他唯一的避难所。
他的玩味和戏谑,终于一点一点地褪去。那双总是闪烁着星光的眼睛,也慢慢地黯淡下来,沉淀成一片深不见底的、安静的湖。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他的沉默,而变得凝重起来。
张甯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等待着。她知道,那个嬉皮笑脸的、喜欢用盔甲来伪装自己的彦宸,终于要退场了。接下来要开口的,是真正的他。
“我小时候,住在我们楼里的小男孩,叫聪聪。”
彦宸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寂静的客厅里,漾开了一圈清晰的涟漪。
“他比我大一岁,是我认识的所有人里,最聪明、也最耀眼的一个。三岁能背唐诗,五岁会下围棋,小学永远是年级第一。他会修我们院里所有小孩的玩具四驱车,会用放大镜在木板上烙画,我们还在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在看《十万个为什么》了。所有的大人都喜欢他,觉得他将来一定是能上清华北大的料,是能当科学家的那种人。”
他的叙述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久远的故事。
“然后,在他上初二那年,一个很普通的下午,他放学回家,在过一个没有红绿灯的马路时,被一辆闯出来的、喝醉了酒的司机开的摩托车,撞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他没有死。”彦宸的声音,变得有些干涩,“但是……他的脑子,被撞坏了。不是变傻了,就是……变得很慢很慢。以前他一分钟能解开的数学题,后来要花一个小时。以前他看一遍就能记住的古文,后来要读一百遍。他不再是神童了,变成了一个需要被小心翼翼对待的、反应迟钝的‘病人’。”
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什么苦涩的东西。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家楼下。他妈妈牵着他的手,在教他怎么把钥匙插进锁孔里。他试了很久,手一直在抖,就是对不准。他妈妈很有耐心,一遍一遍地教他。可他自己,急得哭了。”
“一个十六岁的、曾经是天才的少年,因为对不准一个锁孔,哭了。”
彦宸缓缓地转回头,重新看向张甯。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没有悲伤,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巨大的、冰冷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