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明白了她最初的抗拒,明白了她那身如同刺猬般的防备,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对每一次无心的触碰都反应那么大。那不是高冷,而是一种根植于骨髓的、对未知的恐惧。她的身体,比她的心,更早地学会了自我封闭。
他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与愤怒的情绪,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用那双写满了震惊与怜惜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
“怪不得……”过了许久,彦宸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种恍然大悟的、带着点沙哑的低语,“怪不得第一次在我这儿打游戏,我想拍拍你肩头,你反应那么剧烈!还、还狠狠地要我保持五十公分的距离。”
他以为这番充满理解与共情的回应,会换来她一丝一毫的动容。
然而,张甯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得像是在看一个傻子。
“不,”她冷冷地、不带一丝感情地,陈述着当年的事实,“那时候,我就是单纯地觉得你是个图谋不轨的、色情狂的变态。”
“噗——咳咳咳!”
彦宸感觉自己刚刚酝酿起来的、那片充满怜惜与保护欲的温柔海洋,瞬间被这句话蒸发得一干二净,只剩下被噎得差点断气的、尴尬的海岸线。他涨红了脸,哭笑不得地看着她,感觉自己又一次被她用最精准的毒舌,刺了个对穿。
看着他那副被噎得体无完肤的憋屈模样,张甯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眸里,终于漾开了一丝极浅的、柔软的笑意。她没有再继续用言语攻击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沙发上,静静地听着。
彦宸也终于从那口被噎住的气里缓了过来。他知道,刚才那句毒舌,是她面对突如其来的温情时,下意识竖起的、一根无伤大雅的刺。他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心底那片被她刺痛的地方,正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甜来。
他清了清嗓子,重新在她身边坐好,脸上那份尴尬迅速被一种小老师般的、一本正经的热情所取代。
“其实,你这种情况,是有科学依据的!”他凑近了一些,像是要分享什么绝密的研究成果,声音里充满了急于为她“正名”的恳切,“心理学上管这个叫‘肌肤饥渴症’。就是说,人在婴幼儿时期,如果缺乏足够的、来自父母的拥抱和抚摸,大脑里负责处理情感和社交的部分,就会发育得……嗯,比较谨慎!所以长大以后,会对别人的身体接触特别敏感,甚至会下意识地排斥,因为大脑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信号!这根本不是你的错,这是在建立人际关系认知的时候,没有接收到正确的回馈!”
他滔滔不绝,努力地将自己从网上看来的、一知半解的心理学知识,用最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给她听。他时而皱眉,时而比划,那副急切又笨拙的样子,像一个拼命想用自己的理论来安慰病人的实习医生。
张甯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没有打断,也没有反驳。她那双总是清亮锐利的眼睛,此刻像被温水浸泡过的黑曜石,柔柔地、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眼前这个正笨拙地为她辩解、试图让她宽怀的少年。
她没有告诉他,关于“肌肤饥渴”、“依恋类型”、“安全感阈值”这些名词,她早在无数个失眠的深夜,就已经翻遍了所有能找到的资料,比他知道的要系统、深刻得多。
但她什么也没说。
她就是喜欢看他现在的样子。看他为了她,手忙脚乱地组织着语言;看他为了安抚她,努力扮演着一个自己并不擅长的角色;看他那双总是闪烁着狡黠光芒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关切。
这比任何心理学理论,都更能治愈她。
等他终于词穷,有些忐忑地看着她,像个等待老师评分的学生时,张甯才缓缓地、轻轻地笑了起来。
“嗯,”她说,“彦医生,你说得都对。”
那声“彦医生”,带着一丝调侃,却又充满了柔软的、全然的接纳。
彦宸被她这声称呼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客厅里的气氛终于彻底松弛下来,变回了他们最熟悉的、那种带着点甜味的安宁。
然后,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抚摸过她头发的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懊恼的表情。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目光落在了自己那只刚刚抚摸过她头发的手上,脸上露出一种恍然大悟又带着点懊恼的表情。
“所以,”他看着自己的手,又抬眼看向她,眼神里充满了全新的理解,像一个终于解开了复杂谜题的侦探,“所以那天秋游,你主动来牵我的手……其实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克服了自己很深的恐惧才做到的,对不对?”
他问得小心翼翼,仿佛怕触碰到她心底那根最敏感的弦。他以为,自己终于找到了解读她所有行为的终极密码。
张甯看着他那副写满了“我懂了”的、自我感动的表情,不由得轻轻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复杂的笑意。
告诉他吗?
告诉他,其实在那之前,他的触碰,就已经在她心里,悄悄地埋下了一颗名为“安心”的种子?
她纠结了一瞬,随即,那份属于“坦白契约”的、不容掺假的决然,占了上风。
“也没有。”她说,声音平静而清晰。
她迎着彦宸那略带错愕的目光,继续说道:“其实,更早一点,在凤凰山,我喝醉了快要倒下去的时候……”
“那次你不是喝醉了吗?!”彦宸的眼睛猛地睁大,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原来你记得啊?!”
他的惊呼,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一圈柔软的涟漪。张甯的目光也随之变得更加柔软,她轻轻地点了点头,承认了那个被酒精掩盖的、清醒的记忆。
“……你一下就托住了我的后背。”她继续着刚才的话,声音轻得像一句耳语,却无比清晰地,落在了他的心上,“我觉得……那种感觉,很结实,很温暖,挺舒服的,也……挺让人安心的。”
好了。
这下,真的什么真心话都说出来了。
那句被她深埋心底的、关于“安心”的最终定义,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被她亲手交了出去。
彦宸彻底怔住了。
客厅里陷入了一片长久的、却并不尴尬的沉默。彦宸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张因为说出真心话而微微泛红的脸,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浸泡在了最温暖的蜜糖水里,又酸又软,又涨又甜。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像一个藏着无数宝藏的神秘星球,他每靠近一步,都能发现一片前所未见的、让他心驰神往的风景。
他想说点什么,想告诉她自己有多心疼,又有多欢喜,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只是化作了一个傻乎乎的、却又温柔到极致的笑容。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缓缓抬起,想要去握住她搁在身侧沙发上的那只手。
就像秋游那天,他鼓起勇气,用颤抖的指尖想去勾住她的那样。
就像之前,他已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双手紧握,十指相扣。
他觉得,在这样坦诚的时刻,在这样温暖的氛围里,这应该是最自然不过的回应。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背的那一瞬——
张甯的手,像一只被惊扰的鸟,猛烈而迅速地,收了回去。
那动作快得像一道闪电,决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仿佛他伸过去的不是一只温暖的手掌,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次,是真的不给他一点机会。
彦宸的手,尴尬地、孤零零地,悬停在了半空中。他脸上的笑容,也僵在了那里。客厅里那片刚刚还温暖得如同蜜糖般的空气,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拒绝,冻结成了一块透明的、易碎的玻璃。
“好了,我的部分说完了。”
张甯的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宣布一场实验的结束。她靠回沙发,重新端起那杯已经有些温凉的红茶,脸上那份因为坦诚而泛起的红晕和柔软,已经被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女王派头所取代。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那双清亮的杏眼里,再没有一丝刚才的脆弱与动容,只剩下属于“契约执行官”的、不带感情的审视。
“现在,轮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