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段
就在期末考试前不久,学校的报刊陈列栏里,那份几乎每日更新的晚报用触目惊心的黑体字标题,图文并茂地报道了时下正在全国各地疯狂上演的邮市盛况。张甯记得清清楚楚,那张报纸的经济版面上用了一个不小的篇幅,详细介绍了各种热门邮票的最新炒作行情。其中,被誉为邮市“硬通货”的《庚申年》猴版票,一枚品相完好的单枚票,最新的市场成交价,已经飙升到了……一个让她当时咋舌不已的数字——二百元!
而眼前,这本厚实的集邮册里,那一片片夺目的“中国红”,那一只只栩栩如生的“金猴”,粗略估计,至少也有……张甯甚至不敢去细数,她怕自己会因为过度震惊而失手损坏这些比纸币还要贵重得多的“纸片”。
她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努力将那份几乎要冲破胸腔的惊骇与眩晕压下去,缓缓抬起头,目光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探询,望向身旁那个自始至终都显得异常平静的少年。
彦宸正盘腿坐在她对面,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看透一切的浅笑。他的眼神平静而深邃,仿佛早已预料到她的所有反应,又仿佛这些在她看来足以掀起惊涛骇浪的“财富”,在他眼中不过是寻常事物。
她努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试图让胸腔里那颗疯狂擂动的鼓点平复下来,也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干涩和颤抖:“你……你一定知道,现在这个猴票的价格,对吧?”
彦宸“嗯”了一声,声音低沉而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上周去邮市逛了逛,那边有人愿意出到一百七一枚收散票,整版的话,价格另说。”他的语气轻松得仿佛在谈论今天的天气,而不是一笔足以改变人生的巨额财富。
张甯感觉自己又需要一次深呼吸来平复胸腔里那擂鼓般的心跳。她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追问道:“这些……也是你妈妈的集邮藏品?”尽管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另一个更让她难以置信的猜测,但她还是希望,或者说,是潜意识里更倾向于一个相对“正常”的解释。
“不。”彦宸摇了摇头,干脆利落地否认了她的猜测。他微微扬起下巴,眼底掠过一丝狡黠的笑意,用一种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小小的得意与炫耀的口吻说道:“这是我的投资品!俺娘她老人家啊,可没有这个商业头脑,她顶多就是个爱往家里扒拉各种‘漂亮纸片’的文艺收藏家。”
“呼——”张甯长长地、如释重负般地吁出了一口浊气。原来如此!这个答案,虽然依旧让她震惊于这些邮票所代表的巨大价值,以及彦宸“投资品”这个说法的成熟与大胆,但某种程度上,这反而更符合她内心深处对彦宸这个人一系列“反常”行为的预期了。如果这些真的只是他母亲无心插柳的收藏,那固然是一笔惊人的意外之财,但与彦宸本人似乎并无太大关联。可一旦这些被定义为彦宸的“投资品”,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这个看似不学无术的“劣徒”,身体里似乎真的藏着一个与众不同的灵魂。
彦宸看着她那副如释重负又百感交集的复杂表情,眼底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他将身体往后靠了靠,双手撑着身后的地面,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然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特有的、娓娓道来的从容与磁性:“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有很多疑问,就像你第一次看到我那些‘乱七八糟’的考卷一样。”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柔和了些许,也更加认真,“其实,我也有很多话,很多想法,一直想找个机会,找个能听懂的人,好好分享一下。张甯,你愿意……再借我一下午,不,可能是一个晚上的空闲时间,来听听我的故事吗?”
张甯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用力点了点头,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专注与期待:“愿意!”这两个字,她说得清晰而坚定。此刻,什么阿加莎·克里斯蒂,什么《会计学基础》,统统都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个“劣徒”即将揭晓的秘密,更能勾起她全部的好奇心了。
“好吧。”彦宸满意地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也带着一丝即将分享秘密的兴奋。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讲述,声音不高,却像带着钩子,将张甯所有的注意力都牢牢吸引了过去:
“我爸,他是属猴的。所以,在1980年,也就是庚申年,咱们国家发行第一轮生肖邮票的第一枚——猴票的时候,我爸和我妈,他们从各自的单位渠道,都买了一枚四方联的猴票。”他伸出四根手指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一枚才八分钱,一个四方联也就三毛二,纯粹就是为了给我爸本命年留个纪念,图个吉利。那时候,我才几岁,压根儿不懂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片有啥用,只觉得还没我小人书上的孙悟空威风。”
“本来呢,这两枚四方联也就是压箱底的纪念品。结果,四年之后,也就是1984年,我偶然间听大人聊天,说这个猴票涨价了,一枚四方联能卖到十五块钱!你想想,三毛二到十五块,翻了多少倍?”彦宸的眼睛亮了一下,“俺娘当时就有点坐不住了,觉得这玩意儿太邪乎,就托人把她手里的那个四方联,差不多算是半卖半送地,给了一个关系不错的同事。落袋为安,还挺得意,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彦宸说到这里,倏地站起身,一闪就消失在卧室的门口。在张甯还没有回过神来怎么回事时,又倏地出现,手里拿着另一个坐垫和两瓶冰汽水。
他喝了口水,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一种特有的、他以前炫耀自己各种“歪理邪说”时常有的那种故作高深的腔调:“从那时候开始啊,我就通过长期观察和总结,发现了一个颠扑不破的‘股市真理’——咳咳,我管它叫‘俺娘说了理论’!”
“‘俺娘说了’什么?”张甯忍不住重复了一遍,被这个古怪的理论名称逗得有些想笑,但更多的是好奇。
彦宸得意地扬了扬眉:“这个理论的核心就是——每当俺娘觉得某样东西价格差不多到顶了,琢磨着该卖出了,或者说什么东西她觉得风险太高,打死也不愿意再碰了,那通常就意味着,这个东西,十有八九还有不小的上涨潜力!”
他看着张甯那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继续补充道:“你别不信啊,这可是我通过后来许许多多其他事例反复观察和验证过的。比如说她买国库券,买回来就天天盼着到期拿那点死利息,觉得比存银行强点就满足了,但从来没想过买房子。一说买房子跟要她命一样!就住着现在单位分的房子就很知足了。唉!”
彦宸撇了撇嘴,眼神里闪过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洞察:“这其实也印证了我后来逐渐认识到的一个道理——我们父母这一代人,大多数都因为成长环境和所受教育的局限性,即便是大学生也一样。导致他们对现代经济,尤其是金融和财务方面的知识了解得非常淡薄,风险意识又过于强烈,习惯于固守自己认知范围内那点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导致他们往往是金融市场上嗅觉最不灵敏,也最容易被表面现象迷惑的一群人。他们更相信‘落袋为安’,害怕风险,也缺乏对未来趋势的想象力。当然,”他赶紧补充了一句,生怕张甯误会,“我这可不是说我妈笨啊,她老人家在生活智慧上,尤其是收拾她老公这方面,那是顶呱呱的!我这纯粹是就事论事,从投资角度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