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愈发浓稠,张甯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脸颊贴在微凉的枕席上,试图驱散因纷乱思绪而升腾起的燥热。母亲傍晚时的“洞察”与坦然,激起的波纹开始不可遏制地继续扩散。记忆的闸门一旦开启,便如同决堤的潮水,将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拉回到了更早一些的时光——那是上一周的周五,一个同样暑热蒸腾的下午。
那几天,彦宸在她面前表现得愈发“勤勉”,不仅补上了之前落下的功课,甚至在高二新知识的预习上也展现出惊人的专注。张甯自己这边,除了按部就班地学习高二课程,以及自学那本厚厚的《会计学基础》之外,她终于看完了从彦宸那里“借”来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最后一部小说——《罗杰疑案》。她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骨节发出一连串细微的噼啪声,像一只终于心满意足的猫儿。“太舒畅了…这种精妙的构思,和深藏在…对,“蒙太奇”式的叙述方法背后的阴谋…”一股强烈的、想要与人分享和讨论书中精妙诡计的欲望涌上心头。然而,当她转头看向不远处书桌旁正襟危坐、眉头紧锁、专心致志与一道复杂的三角函数题“搏斗”的彦宸时,那股子热切的分享欲又识趣地冷却了下去。她撇了撇嘴,这家伙现在“用功”起来,简直六亲不认。
她从那张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陷进去的柔软布艺沙发上站起身,在客厅里小幅度地活动着有些僵硬的手脚,心里琢磨着接下来该做点什么打发这难得的空闲。就在这时,一直埋首于题海的彦宸,头也没抬地突然出声:“师父,你要是还没看够呢,我卧室阳台上那个旧书柜里还有几本,是我从市图书馆‘借’回来的。牛皮纸包着书皮,翻起来旧兮兮的那种,你去找找看喜不喜欢。不过,要论推理的精妙和谜题的复杂程度,可能比不上你手上的这几本。” 声音里带着一丝解题后的松弛与不易察觉的得意。
张甯的眼睛瞬间又亮了起来,仿佛在沙漠中跋涉的旅人终于望见了一片清晰的绿洲。她脚步轻快地穿过彦宸半掩着门的卧室——那股熟悉的、带着点淡淡檀香和阳光混合的男生气息扑面而来,却并未让她有丝毫的不自在。来到那个被改造成阳光房的全封闭阳台,她径直走向那个几乎占据了整个阳台一角的巨大书柜。那是一个老式的书柜,上半部分是镶着模糊花纹的玻璃门,,里面密密麻麻地挤了三四层书。下半部分则是深色的木质拉门,被各种书籍和杂物塞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阳光透过擦拭得还算干净的玻璃窗,将整个封闭式阳台照得温暖而明亮。
果然,在一堆有些年头的文学名着和武侠小说之间,她找到了几本同样用牛皮纸包着封皮的旧书。一本正是阿加莎的《h庄园的午餐》,她之前只闻其名,未曾得见。另外几本则是其他作者的作品,一本封面印着《红莲寺杀人事件》,透着一股子东方古典的神秘;还有一本《钢窟》,作者是阿西莫夫,似乎是科幻背景下的推理。更让她惊喜的是,在这些书的旁边,居然还夹着一本阿瑟·黑利的《钱商》,这本讲述银行业内幕的行业小说,她曾在报纸的副刊上看过片段介绍,一直想找来读一读。
她简直喜出望外,禁不住兴奋地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角,那模样,活像一只偷到了鱼腥的小馋猫,眼睛里闪烁着发现宝藏般的光芒。
将挑选出来的几本推理小说像稀世珍宝一样紧紧抱在怀里,她又将目光投向了书柜下半部分的木质拉门。拉开其中一扇,里面并没有如她预想般出现更多的书籍,而是排列着十几本厚薄不一、大小各异的硬壳册子,封面大多是深蓝或绛红色,还有一些印着各式方块图案的彩色封面册子。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取出一本最上面的,入手颇沉。翻开封面,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用透明薄膜固定着的小巧纸片,五颜六色,图案各异——邮票!
原来,这些竟然全都是集邮册!
那些花花绿绿的,方寸之间却印着各种精美图案、仿佛诉说着一个个动人故事的小小邮票,曾是她童年时代最斑斓的向往之一。她还记得,小学时候,班上总有那么几个家境较好的同学,会带着自己的集邮册到学校,在课间休息时小心翼翼地摊开,引来一群同学的围观和艳羡。她也曾挤在人群中,踮着脚尖,伸长脖子,渴望地看着那些图案精巧的《蝴蝶》、《奔马》,或是那些描绘着祖国大好河山的《从小爱科学》、《黄山风景》。可是,碍于自己拮据的家庭状况,拥有一本属于自己的集邮册,对那时的她而言,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奢侈。她只能将那份渴望深深地埋在心底,远远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在阳光下骄傲地展示和炫耀着他们的“财富”。
此刻,这些曾经遥不可及的梦想,竟然就这样不期而遇地、满满当当地呈现在自己眼前。张甯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好奇驱使着她,让她几乎忘记了自己最初的目的。她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对彦宸身边所有的人和事物,都抱有了一种莫名的、强烈的探索欲,总想去挖掘,去了解。她将怀里的推理小说小心翼翼像珍宝一样拢在身侧,然后深吸一口气,索性一屁股跪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开始一本一本地将那些集邮册取出来,摊在腿上,慢慢翻看。
她先翻开的一本看起来比较陈旧的集邮册,里面的邮票纸张也很陈旧,图案简单,大多是国旗、国徽,看年份应该是五六十年代发行的纪念邮票和特种邮票,图案朴素,却也别有一番时代的风趣。紧接着的一本里面的邮票明显要精美许多,色彩也更加鲜艳。
彦宸不知何时已经完成了他的习题,此刻正踮着脚尖,像只好奇的猫一样,鬼鬼祟祟地从卧室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朝阳台张望。见张甯就那样跪坐在地板上,正埋首于一堆花花绿绿的册子中间,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很快又轻手轻脚地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柔软的布艺坐垫。也不说话,只是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把坐垫接过去。
张甯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烫,感觉自己刚才那副不雅的模样一定都被他看在了眼里。她有些不自在地接过坐垫,调整了一下姿势,盘腿坐好,这才嘟囔了一句:“你走路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想吓死人啊?”
彦宸指了指那个被张甯翻得有些凌乱的书柜,也蹲下身来,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和“嫌弃”:“这书柜里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一半都是俺娘的。她自己那边放不下了,就全满溢到我这边来,强行侵占我的地盘。”他顿了顿,撇了撇嘴,用一种故作成熟的口吻自嘲地评价道,“我妈她呀,骨子里就是个‘文艺女青年’,只不过现在年纪大了点。”
“那这个呢?”张甯捧起一本厚厚的集邮册,展示给彦宸看,封面上印着精美的烫金花纹。
彦宸凑近了一些,也盘腿坐下来,视线与她持平,打量着那本邮册,继续他的“吐槽”:“邮册倒是有不少是我爸从单位买回来的,他工作的那个地方,就是做这方面发行的,买这些东西方便得很。不过,要说集邮嘛……”他拖长了调子,又叹了口气,“唉,那主要还是俺娘的爱好。我跟你说,文艺女……中年,就是这么有‘情趣’!”他模仿着某种咏叹调的腔调,逗得张甯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