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懊悔,“幸好……幸好这双手底子还在,还算灵活,没完全废掉。加上后来师父看我浪子回头,又帮我重新调整了这些人偶内部关键的关节结构,换上更顺滑耐用的微型轴承,再配上这种他特制的、掺了稀有金属极坚韧又几乎看不见的‘冰钿丝’……” 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根几乎完全透明的细丝展示给大家看,那细丝在他指尖微微颤动,“我也是重新捡起来,偷偷练习了好一阵子,摔坏了好几个老人偶,才勉强能重现一点当年师父演示给我看的皮毛,远远谈不上精通。” 他的话语谦逊,但谁都能看出他背后所付出的艰辛努力。
戴丽看着那些衣偶,商业头脑立刻开始飞速转动,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发现巨大潜力的光芒:“罗迪,你太低估自己了!你这本事何止是厉害,简直是独一无二!如果……如果我们能合作,把这些人偶的形象设计得再……嗯,再亲和可爱一点,或者赋予它们更鲜明的角色和故事性,比如编排一些简单的童话剧或历史传奇片段,再配上个设计精巧、便于移动的迷你舞台……对,甚至可以有简单的布景和灯光配合!然后搬到热闹的街市口,或者节庆日的集市广场上去表演……天哪,那得吸引多少路人围观?绝对会造成轰动!打赏的收入肯定比你以前在黑街提心吊胆、朝不保夕赚的那些要多得多!而且这是堂堂正正、靠真本事吃饭,安稳又体面!”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那火爆的场景,但随即语气又转为深深的惋惜,“唉,真是……罗迪,你拥有这样的天赋,这些年却……真是错过了太多条能让你端上正经饭碗、甚至发家致富的路啊。”
罗迪闻言,眼神更加黯然,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低下头轻轻点了点:“戴丽小姐说的是……以前……是我自己鬼迷心窍,钻了牛角尖,总觉得走捷径来钱快,看不起这些需要沉淀的‘笨功夫’……现在想想,真是蠢透了。”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根冰冷的“冰钿丝”。
在众人一番围绕着过去、现在和未来可能性的漫无目标的闲聊感叹之后,兰德斯的目光无意间扫过一直安静坐在角落阴影里、几乎没有任何存在感的希尔雷格教授。教授依旧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衣偶之舞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微风,他只是偶尔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水,象征性地抿一口,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仿佛置身于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兰德斯猛然一个激灵,想起教授此行还有他自己的正事,可不是单纯来看望罗迪或者欣赏表演的——严格来说,在这里遇到罗迪师徒本身就是一个意外。他连忙带着歉意转过身,语气诚恳:“啊!真是抱歉!希尔雷格教授!我们光顾着看罗迪的精彩表演和闲聊,差点完全忘了您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找老约翰先生谈。” 他看向老约翰,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希尔雷格教授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水杯,玻璃杯底与木质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叩”声。他抬起手,用指尖推了推鼻梁上的银框眼镜,镜片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壁炉里跳跃的火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没关系。观察也是一种获取信息的方式。而且,在你们全神贯注看着人偶跳舞并为此感到……愉悦的时候,我已经跟约翰谈妥了相关事宜。”
“谈妥了?” 这话让众人,尤其是作为当事人的罗迪和老约翰,都疑惑地看向教授。他们并没发觉到教授和老约翰有任何明显的交流。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太入神了,一点注意力都分不出来。
希尔雷格教授的目光转向坐在工作台后、一直默默抽着烟斗的老约翰,语气依旧平淡:“约翰,事情既已定下,你不向他们解释两句吗?”
老约翰放下手中那杆老旧的黑檀木烟斗,在桌角轻轻磕了磕,灰白的烟灰簌簌落下。他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总是带着些许疲惫和市侩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个混合着无奈、感慨、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得意?的复杂表情,最后化作一声长长的、意味不明的叹息:“唉……你们这位希尔雷格教授啊……行事真是……出人意料。”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有些费力地复述着,“他说他代表菲斯塔学院的工房与奇术研究一系,正式邀请我,嗯……聘请我去当什么……‘外聘特席技术顾问’,兼授‘实用傀儡术与幻术伪装在民用防护及战术应用中的基础课程体系’……” 他复述着这个极其拗口且专业的名称,眉头皱得紧紧的,碧绿的眼睛里满是困惑,显然对此既感到意外又并不太感冒。
罗迪一听,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微张,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师……师父?!您?!去学院当教授?当顾问?教……教什么?” 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个整天和针线、剪刀、布料打交道,时不时还会为了一点材料本钱跟顾客斤斤计较的老裁缝,和那座象征着知识与权威的王立学院教授联系起来,“难道去教……教大家怎么裁衣服做帽子吗?” 他下意识地把心里最荒诞的联想说了出来。
“混小子!怎么跟你师父说话的!” 老约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没好气地吹胡子瞪眼,抬手就隔着桌子给了罗迪脑门一个不轻不重的爆栗,“瞧不起你师父我这身手艺是不是?觉得你师父我就只会缝缝补补?” 他虽然骂着,但眼神里并没有真正的怒气,反而有一丝难以捉摸的光闪过,“虽然我一开始确实是坚决拒绝的!我都金盆洗手退出圈子好多年了,早就习惯了这种清静日子,只想守着这小店安度晚年,顺便……顺便看看能不能再带带你这个好不容易走回正途的不成器徒弟,把这身还算有点用的手艺传下去……”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副“真拿你们这些学院派没办法”的表情,但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带着点老小孩般的、既不好意思又实在无法抗拒的嘀咕,甚至还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指,做了一个全球通用的“钱”的手势,“可……可没办法啊……普洛托斯他……他们学院那边……唉,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不仅仅是薪酬,还有那些……那些我找了半辈子都没凑齐的特殊材料的研究配额和使用权限……这……这谁顶得住啊……” 那副市侩又无奈、真实无比的样子,与他之前表现出的那种深藏不露的气质形成了巨大而滑稽的反差,让原本震惊的众人一时都有些忍俊不禁。
但随即,老约翰的表情猛地变得严肃起来,目光如同锐利的刻刀,直直射向罗迪,那里面翻涌着责备、后怕,还有深藏的心疼:“还有!罗迪!你个臭小子!你可从来没跟我详细说过,你之前在外面经历的是那种层次的凶险!被高手用物理和精神双重手段胁迫控制?后来还被强行进行了深层精神入侵?差点连小命都彻底丢了?!”
他越说越气,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握着烟斗的手都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颤抖,碧绿的眼睛里燃烧着怒火,“但凡你这几年里,有拉下脸来找过我一次,哪怕就一次!放下你那该死的、莫名其妙的固执和愧疚!我也早就能给你准备几件像样的保命小玩意儿了!何至于让你落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境!你……你这不省心的糊涂东西!” 他举起手,似乎又想敲打罗迪,但看着徒弟因为内疚和往事而瞬间黯淡下去、低垂着头的模样,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无比、充满了无力感的叹息,重重地把手放下了。
罗迪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发酸,声音哽咽带着浓浓的悔恨:“师父……对不起……以前是我不懂事,是我混蛋,是我自以为是……我辜负了您老的期望和教诲……可是,” 他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恐惧和苦涩,“当时那种情况……我被亚瑟·芬特操控了那么久,身心都被侵蚀,后来又直接面对那种等级的武力压制和诡异的精神入侵……就算……就算师父您这儿有保命的道具,怕是也……也难以扭转局面……”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当时留下的无力感。
“不会的。”
一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声音突然响起,清晰地打断了罗迪未尽的话语。
说话的,竟然是全程几乎保持沉默的希尔雷格教授!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缓步走到了壁炉旁,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庞,却莫名地为他增添了几分罕见的权威感。他看了看满脸泪痕和悔恨的罗迪,又将目光转向表情复杂的老约翰,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信服的笃定:“你对你的师父,缺乏足够全面的认知。以你师父的能力和……过往经验,不管碰见什么样的情况,哪怕再危急,他总能有办法应对,至少,能为你争取到足够脱身或等到救援的时间。”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过一脸茫然的兰德斯、目瞪口呆的拉格夫、陷入思索的戴丽,最后落在同样因为他的话而露出惊愕表情的老约翰身上,继续说道,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看来,你们大概都不知道,老约翰他年轻的时候,在道上……尤其是在某些不见光的领域里,曾经拥有过什么样的称号和身份。我估计,罗迪,你这位看似普通的师父,也并没有把他所有的经历和本事,都毫无保留地给你讲过。”
拉格夫一听这话,短暂的呆滞之后,兴奋得差点直接从原地蹦起来!他激动地挥舞着拳头,脸颊因为极度兴奋而涨得通红,声音都变了调:“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小说里和酒馆传奇故事里说的都是真的!这种看起来平平无奇、隐居闹市的小店里,果然都藏着退隐江湖的绝世高手!可算是给我碰上活的了!太棒了!老约翰先生!尊敬的约翰师父!您快说说,您当年是不是那种杀人如麻……呃,不是不是,我是说,是不是那种叱咤风云、名震四方的大人物?” 他及时刹住了嘴,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八卦与崇拜之火简直能点燃空气。
兰德斯赶紧一把捂住拉格夫那几乎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嘴,低声斥道:“安静点,拉格夫!听教授把话说完!” 但他的心脏也因为希尔雷格教授这石破天惊的暗示而剧烈地跳动起来,目光灼灼地看向那位一直被他视为优秀手艺人的老裁缝,眼神里充满了重新审视与难以置信的好奇。戴丽同样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用手掩住了微张的嘴,眼中充满了对即将揭晓的秘辛的探究与震惊。罗迪更是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他呆呆地看看师父那突然变得有些高深莫测的侧脸,又看看一脸笃定的希尔雷格教授,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抚养他长大、传授他技艺的老人。
希尔雷格教授果然没让大家失望。他的镜片后的目光仿佛瞬间穿透了时间的迷雾,落在了那个早已远去、却依旧在特定圈子里流传的辉煌年代,用他那特有的、平铺直叙却字字千钧、不容置疑的语调,缓缓揭开了那段被尘埃覆盖的往事:
“老约翰他,真正的身份是——
“二十年前,东境地下世界公认的首屈一指的傀儡术大宗师,幻术应用领域的无冕之王;
“黑白两道闻其名者,皆敬其技,畏其能;
“人称——
“‘幻之一手’——
“约翰·斯塔尔·奥利芬特。”
轰——!!!
这简短的介绍,每一个字都如同裹挟着万钧之力的精神重锤,狠狠砸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心湖之上!
东境首席!傀儡大宗师!幻术无冕之王!幻之一手!约翰·斯塔尔·奥利芬特!
每一个词缀,都代表着一段传奇,一段足以写进隐秘历史的故事!巨大的信息量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所有人的认知!
兰德斯、拉格夫、戴丽,包括罗迪,全都如同被最高明的定身术命中,彻底僵在了原地!他们的眼睛瞪到了极限,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急剧收缩,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冻结了,地下室陷入了一种绝对的死寂,只剩下壁炉里木柴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以及众人那因为过度震撼而变得粗重、清晰的呼吸声!
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有些市侩、有些疲惫、总是叼着烟斗、围着皮尺、与针线布料为伍的老裁缝……竟然是二十年前名震东境地下世界、堪称传奇的——“幻之一手”约翰·奥利芬特?!
这巨大到荒谬的反差!这深藏不露、近乎神话的身份!
巨大的信息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思考能力,让大脑陷入了彻底的空白与轰鸣之中。
罗迪更是感觉一阵天旋地转,仿佛脚下的地板都在晃动。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此刻却陌生得如同第一次见面的师父,看着他那双在壁炉跳跃火光映照下似乎重新焕发出深邃、睿智乃至一丝威严光芒的碧绿眼眸,过去那些师父偶尔展现出的、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甚至无法理解的精细手艺、奇思妙想、以及对某些事物远超常人的深刻见解,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瞬间串联起来,有了全新的、令人敬畏乃至战栗的解释!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持续蔓延。
只有壁炉的火焰,依旧在不知疲倦地、无声地跳跃舞动,将每个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身后,仿佛也在无声地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