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青抬起头,茫然地看着他。
“我问你,于兰所说,你挖回断肠草,是否属实?”
“是。”周青低声道,“但我认出那可能有毒,并未食用,单独放在一旁。”
“为何要挖不认识的野菜?”
“家里……家里没粮了。”周青的声音更低了,“我想着或许能吃,就挖了回来,打算请教村里老人……”
“你婆母去世前,除了野菜粥,还吃过别的东西吗?”
周青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前几日就断了米,只有些杂粮和野菜……”
于公沉默了片刻,又问:“你与婆母、小姑关系如何?”
周青的眼圈红了:“婆母起初因我丈夫去世,对我有些怨怼,可后来……后来也渐渐体谅我不易。小姑年纪小,性子娇纵些,我……我从未与她们红过脸。”
于公点点头,没再问什么,转身离开了。
周青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这个于大人,似乎和严郡守不一样。
第二天,查验的衙役回来了。回报说,于大娘确实是中了断肠草的毒而死,王婆婆也证实周青确实把有毒的野菜单独放着了,但她不确定周青是否真的没下锅。村里的乡亲们,有说好话的,说周青勤劳本分,伺候婆母尽心尽力;也有说坏话的,说她一个寡妇,难免心思活络。
严郡守听完汇报,皱了皱眉。证据算不上确凿,可于兰一口咬定,加上周青确实挖了断肠草,这嫌疑总是洗不清的。他最烦这种模棱两可的案子,索性一拍惊堂木:“周青挖回毒草,导致婆母误食身亡,虽非蓄意,却也难辞其咎!念其平日尚有孝名,判……”
“大人!”于公忽然站了出来,拱手道,“大人,此事尚有疑点!”
严郡守不悦地看着他:“于决曹有何高见?”
“回大人,”于公朗声道,“其一,周青若真想毒害婆母,何必愚蠢到用自己挖回来的毒草?其二,王婆婆已证实周青将毒草单独放置,若要下毒,何必多此一举?其三,据查,于大娘近日咳嗽不止,或许曾自行寻药,误服毒草也未可知。此案证据不足,岂能轻易定案?”
于兰立刻哭喊道:“大人!他胡说!他肯定是被这个毒妇买通了!我娘根本不会自己找药!就是她毒死的!”
严郡守本就不耐烦,被于公这么一搅,更是心烦:“于决曹,你这是质疑本官的判断?此案脉络清晰,周青难辞其咎!本官意已决,判周青死刑,三日后问斩!”
“大人!”于公急道,“人命关天,岂能如此草率?若判错了,岂不寒了天下孝子之心?”
“放肆!”严郡守怒拍惊堂木,“本官断案,何时轮到你来指手画脚?退下!”
于公还想争辩,却被旁边的衙役拉了下去。他看着严郡守那副不容置喙的样子,又看了看堂下那个身形单薄的女子,心里一阵冰凉。
判决下来了,周青被判死刑,三日后问斩。
消息传到牢房,周青如遭雷击。她扑到牢门前,抓住铁栏杆,拼命摇晃着:“我冤枉!我没有杀人!你们不能这样判!于大人!于大人救我!”
可回应她的,只有狱卒冷漠的眼神和牢门沉重的吱呀声。
那三天,过得像三个世纪。周青水米未进,形容枯槁。她不再哭喊,不再辩解,只是静静地缩在墙角,望着那一小片透进光的窗户。她想起了家乡的爹娘,想起了于明温暖的怀抱,想起了那些虽然清苦却还算安稳的日子。原来,那些日子,已经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了。
临刑前一天,于公来看过她一次,带来了一碗热粥。
“吃点吧。”于公的声音里带着愧疚,“是我无能,没能还你清白。”
周青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于大人,我不怪你。我只恨……恨自己命苦,恨这世道不公。”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若有来生,我不愿再做谁的妻,谁的媳,只想做山野间一株野草,无牵无挂,随风而逝。”
于公别过脸,不忍再看。他为官多年,见过无数冤案,可从未像这次一样,心里如此沉重。
问斩那天,天气阴沉得可怕。刑场设在郡守府外的广场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周青被押了出来,穿着一身囚服,头发散乱,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绝望和不甘。
于兰站在人群前排,看着被押上断头台的周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紧握的拳头,泄露了她内心的激动。
刽子手已经就位,手里的鬼头刀闪着寒光。
“周青,你还有何话要说?”监斩官高声问道。
周青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又看了看台下那些麻木的脸。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凄厉的哭喊:“我周青,对天发誓,从未毒害婆母!若有半句虚言,甘受天打雷劈!今日我含冤而死,愿东海郡大旱三年,以证我清白!”
话音刚落,监斩官一声令下:“行刑!”
刽子手高高举起鬼头刀,寒光一闪,手起刀落。
就在那一刻,怪事发生了。一股白色的血液,从周青的脖颈处喷涌而出,直直上窜,竟有丈二有余,在空中凝结成一道惨白的血柱,触目惊心。
紧接着,原本阴沉的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十月飞雪,本就罕见,更何况这雪花下得又急又密,瞬间就染白了刑场的青石板,也落在周青渐渐冰冷的脸上。
人群一片哗然,纷纷后退,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白血冲天!十月飞雪!这是天大的冤情啊!”
“她刚才说什么?大旱三年?”
“造孽啊!怕是真的冤死了……”
于兰站在雪地里,看着那道白血柱,又看着漫天飞雪,忽然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恐惧,像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心脏。
于公站在人群后,看着那片被白雪覆盖的血迹,闭上眼睛,两行清泪滑落。他知道,周青的冤屈,怕是要等到很久以后,才能昭雪了。
雪越下越大,仿佛要将这世间所有的污秽,都掩埋在一片苍白之下。可那冲天的白血,那凄厉的誓言,却像一道烙印,深深刻在了东海郡的土地上,刻在了每一个见证者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