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兰的哭喊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周青耳膜生疼。她被推倒在冰冷的地上,后脑勺磕在炕沿,闷响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可心里的寒意比头上的疼更甚。
“我没有……”她喃喃着,声音轻得像缕烟,“兰儿,你看着我,我怎么会害娘?”
于兰却像没听见,只是跪在炕边,抱着于大娘渐渐冷硬的身子,哭得肝肠寸断。哭到后来,她猛地转过身,那双原本还算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怨毒的红:“不是你是谁?我娘身体好好的,昨天还能说话!就吃了你挖的野菜,今天就没了!你就是想害死她,好摆脱我们,再去找男人!”
这话像一把生锈的斧子,狠狠劈在周青心上。她撑着地面站起来,想去拉于兰,手伸到半空,却被对方狠狠甩开。
“别碰我!你这个杀人凶手!”于兰尖叫着,抓起炕边的陶罐就往周青身上砸。陶罐没砸中,摔在地上,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屋子里格外刺耳。
邻居们被哭声惊动,三三两两地涌了进来。看到炕上盖着布的于大娘,再看看满脸泪痕、状若疯癫的于兰,还有呆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周青,都明白了七八分。
“这是咋了?于大娘咋就没了?”
“听兰儿哭的,像是……像是周青害的?”
“不能吧?周青这媳妇,虽说命苦,可平日里对婆母对小姑,那是没话说的啊……”
议论声嗡嗡响起,像一群苍蝇围着腐肉。周青张了张嘴,想解释,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看着那些或怀疑、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只觉得天旋地转。
“就是她!”于兰忽然冲到人群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围观的乡亲们磕起头来,“叔伯婶子们,你们要为我娘做主啊!我娘是被她毒死的!她挖了有毒的野菜,故意给我娘吃的!她早就不想伺候我娘了,早就想改嫁了!”
“兰儿!”周青急得浑身发抖,“你怎能凭空污蔑人?那有毒的野菜我根本没下锅!我单独放着的,王婆婆可以作证!”
王婆婆站在人群后,脸色为难。她刚才确实说了那是断肠草,可周青也说了没下锅。可于大娘死得蹊跷,眼下于兰一口咬定是周青,她一个老婆子,哪敢轻易掺和这种人命官司?只好含糊道:“那断肠草是有毒……可周丫头说没下锅……这……这老身也说不好……”
这话等于没说。乡亲们看周青的眼神,越发不对劲了。在这贫瘠闭塞的地方,“寡妇”两个字本就带着原罪,再沾上“害命”的嫌疑,唾沫星子都能把人淹死。
“我看八成是真的。”有人低声嘀咕,“男人死了才两年,年轻轻的,哪能守得住?”
“就是,于大娘身子弱,怕是碍着她了……”
污言秽语像潮水般涌来,拍打着周青摇摇欲坠的神智。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维持着一丝清醒。她看向于兰,那个她一手带大、平日里虽有顶撞却也偶尔会对她笑的小姑子,此刻像换了个人,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将她焚烧殆尽。
“我没有……”她再次重复,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这就去报官,让官府来查!我相信官府会还我清白!”
“报官?”于兰冷笑一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正好!我倒要看看,官老爷是不是能辨是非!走!现在就去!”
她像押犯人一样,推着周青往外走。乡亲们跟在后面,一路指指点点。周青没反抗,也没再辩解。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官府,只要官府查清楚,就能还她清白。于明临终的嘱托还在耳边,她不能让自己背着这样的污名,更不能让九泉之下的于明蒙羞。
从村子到东海郡郡守府,有几十里路。于兰一路走,一路哭,逢人就说周青如何心狠手辣,如何毒死婆母。起初还有人不信,可经不住她声泪俱下的控诉,加上周青沉默的样子,倒真像个默认罪状的凶手。
走到半路,周青的脚底已经磨出了血泡,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头晕眼花,胃里空空如也,早上那点稀粥早就消化完了。可她不敢停,于兰像催命鬼一样在旁边推搡着,嘴里骂骂咧咧。
有好心的路人看不过去,想给周青点吃的,都被于兰恶狠狠地赶走:“别给这个毒妇东西!她害死我娘,就该饿死!”
周青的心,一点点冷下去。她看着于兰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或许从于明死的那天起,这个家就已经散了。她的坚守,她的隐忍,在死亡和猜忌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
傍晚时分,两人才走到郡守府外。于兰一把推开周青,扑到府衙门口的鸣冤鼓前,拿起鼓槌就狠狠砸了下去。“咚咚咚”的鼓声,在暮色沉沉的街道上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很快,府衙大门打开,几个衙役走了出来,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捕头。“谁在击鼓?”
于兰“扑通”一声跪下,哭得撕心裂肺:“大人!民女于兰,状告嫂子周青,毒杀我母!求大人为我娘做主啊!”
捕头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于兰,又落在一旁脸色惨白、浑身是土的周青身上,皱了皱眉:“带上来。”
郡守姓严,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为官不算清明,却也怕麻烦。听说出了人命官司,不情不愿地升了堂。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严郡守敲了敲惊堂木,声音有气无力。
于兰跪在堂下,把早就编好的一套说辞哭着说了出来:如何母亲身体不适,如何周青挖回野菜,如何母亲吃了之后就腹痛不止,最后气绝身亡。她说得声泪俱下,细节逼真,连周青平日里如何“抱怨”伺候婆母辛苦,都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
“大人,我娘死得好惨啊!求您一定要严惩这个毒妇!”于兰磕得头破血流。
严郡守眯着眼,看向跪在另一边的周青:“周青,于兰所告,是否属实?”
周青抬起头,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回大人,民女冤枉。于兰所说,多是不实之词。那有毒的野菜,民女并未下锅,王婆婆可以作证。婆母之死,民女也不知为何……”
“你胡说!”于兰立刻尖叫起来,“除了你,谁会害我娘?王婆婆一个老婆子,懂什么?定是你买通了她!”
“我没有!”周青急道,“大人,求您派人去村里查查,问问乡亲们,民女平日里待婆母如何!民女绝无害人之心!”
“哼,知人知面不知心。”严郡守捻着胡须,显然没把周青的话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一个年轻寡妇,为了改嫁而谋害婆母,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来人,去于家村查验尸体,再问问那王婆婆。”
衙役领命而去。严郡守不耐烦地挥挥手:“先把这周青收监,等查验结果出来再说。”
冰冷的枷锁扣在周青手腕上时,她浑身一颤。那铁镣冰冷刺骨,像蛇一样缠上她的肌肤。她被两个衙役拖着往外走,经过于兰身边时,于兰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嫂子,你就认了吧。我娘死了,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周青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阳光透过府衙的窗棂,照在于兰脸上,那上面还挂着泪痕,可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那一刻,周青忽然明白了什么。或许,于兰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给她留活路。
监狱阴暗潮湿,弥漫着一股霉味和血腥味。周青被扔进一间狭小的牢房,里面还关着几个女犯,个个面黄肌瘦,眼神麻木。她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怕。
她怕这黑暗的牢狱,怕那未知的判决,更怕自己洗不清这冤屈。她想起于明,想起他温暖的笑容,想起他说过会永远保护她。可现在,他不在了,没人能保护她了。
不知过了多久,牢门被打开,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他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油滑。他是决曹于公,负责协助郡守处理刑狱之事。
于公走到周青牢房前,仔细打量着她。眼前的女子虽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倔强,眼神清澈,不像是穷凶极恶之徒。
“周青?”于公开口,声音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