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旱骨曝野(1 / 2)

周青的血珠在半空凝作白虹时,于兰正攥着衣角后退。雪片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淬了冰的针,刺得她猛地一颤。人群里的惊呼声像涨潮的水,一波叠着一波漫过来,“冤情”“天谴”之类的字眼撞进耳朵,她忽然觉得脚下的青石板在晃,要把她掀进什么无底的深渊里去。

“不是我……”她攥着拳喃喃,指甲掐进掌心,“是她自己毒死人,是她活该……”可声音细得像蚊子哼,连自己都骗不过。方才那道白血喷溅时,她分明看见周青的眼睛——明明已经断了气,那双眼睛却像还睁着,死死盯着她,带着化不开的怨。

雪越下越密,刑场的青石板很快积了层薄白。于公站在廊下,官袍下摆沾着雪粒,望着那摊迅速被雪掩盖的血迹,喉结滚了滚。他想起三日前在牢里,周青捧着那碗粥,指尖冻得发紫,却一口没动,只说“于大人,我若死了,只求您记得,曾有个叫周青的女子,不是毒妇”。那时他还想着,总有翻案的一天,可此刻看着漫天飞雪,心口像被什么堵住,闷得发疼。

严郡守早已回了后堂,听闻白血飞雪之事,只皱着眉骂了句“妖言惑众”,便让下人关紧门窗,捧着暖炉饮起酒来。在他看来,一个死囚的血怎会是白的?不过是刽子手刀上沾了什么脏东西,至于十月飞雪,不过是气候反常罢了。他做官多年,见惯了奇闻异事,只要不碍着他升迁,天大的事也能当耳旁风。

可东海郡的百姓不这么想。

白血冲天,十月雪降,本就是百年难遇的异事。再加上周青临刑前那句“愿东海郡大旱三年,以证清白”,像道符咒,牢牢贴在了每个人心上。雪只下了半日就停了,太阳出来时,地上的雪融成水,混着那摊淡粉色的血迹,在青石板上蜿蜒,像一道道哭痕。

从那天起,东海郡的天就变了。

起初只是不下雨。入了冬,本就少雨,百姓们虽有些嘀咕,倒也没太在意。可到了来年开春,往年该是春雨绵绵的时节,天空却总是碧蓝如洗,连一丝云都没有。地里的麦子刚抽出嫩芽,就被晒得蔫头耷脑,田埂裂开一道一道的口子,像老人脸上的皱纹。

于兰回了村子。婆母的后事是乡亲们帮着办的,没人愿意理她。走在路上,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逼死了好嫂子,遭了天谴。她想辩白,可一想起周青那双怨毒的眼睛,想起那道冲天的白血,喉咙就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家里的茅草屋空荡荡的,灶房冷锅冷灶,墙角堆着的野菜早就干成了灰。她试着像周青那样去缝补浆洗,可针脚歪歪扭扭,没人愿意要;想去后山挖野菜,却总觉得那片坡地阴森森的,仿佛周青就站在树后看着她。没过多久,她就把家里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当了,换了些米糠,混着水熬成糊糊,一天只敢喝一碗。

春末时,井里的水开始见底。村东头的老井最先干了,村民们提着水桶往村西跑,排队等上大半天,才能打上半桶带着泥沙的水。孩子们渴得直哭,大人们则聚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唉声叹气。

“这旱得邪乎啊……”

“谁说不是呢?自打……自打周青姑娘那事之后,就没见过一滴像样的雨……”

“嘘,小声点!”

有人偷偷瞟了眼于兰家的方向,眼神里带着怨怼。于兰躲在门后,听见这些话,心像被猫爪挠着。她知道,村里人都把这大旱归到她头上了。

入夏后,旱情更烈。河里的水彻底干了,河床裂开巨大的口子,鱼和虾的尸体晒成了干,散发着腥臭。地里的庄稼全枯死了,放眼望去,一片焦黄,风一吹,卷起漫天尘土。村里开始有人家断粮,饿极了的孩子,趴在地上啃树皮,嘴角磨出了血。

于兰也快饿死了。她把能吃的都吃了,草根、树皮、甚至墙上的土。有天夜里,她饿得头晕眼花,恍惚间看见周青端着一碗菜粥走进来,笑着说“兰儿,快吃吧”。她扑过去想抢,却扑了个空,醒来时,嘴里满是苦涩的沙土。

她开始夜夜做噩梦。梦里总是刑场那天,周青的血喷溅在她脸上,又凉又腥,而她站在雪地里,怎么也跑不动。有时又梦见婆母,婆母躺在炕上,脸色蜡黄,拉着她的手说“兰儿,是娘自己误食了毒草,不关你嫂子的事啊”,她想喊“娘”,却发不出声音。

村子里开始有人外逃,拖家带口,往有水有粮的地方去。可大多走不远,要么渴死在路上,要么被饿死的野狗拖走。村口的老槐树下,每天都有人倒下去,没人有力气挖坑埋葬,只能用草席一卷,扔在乱葬岗上,很快就被秃鹫啄得只剩骨头。

于公这些日子坐立难安。他看着仓库里日渐见底的粮仓,看着衙门前排队求粮的灾民,看着街道上越来越多的饿殍,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他几次三番去劝严郡守,求他开仓放粮,求他向上级奏报灾情,可严郡守总是以“国库空虚”“怕灾民哄抢”为由推脱,整日里躲在府里,与小妾饮酒作乐。

“大人!再不开仓,就要出人命了!”于公几乎是吼出来的,他指着窗外一个倒在路边的孩子,眼眶通红,“那孩子,前几日还来府衙门口要过馒头!”

严郡守不耐烦地挥挥手:“于决曹,你就是太心软。这些灾民,饿死几个有什么打紧?保住我们自己要紧。再说,这大旱说不定过阵子就停了,瞎操什么心?”

于公看着他油光满面的脸,只觉得一阵恶心。他转身离开,走到府衙门口,看着那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灾民,忽然想起周青临刑前的眼神。那里面,除了怨,还有一丝悲悯,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场劫难。

他走到刑场那片青石板前。当初周青流血的地方,如今裂开一道细缝,缝里长着几株干枯的野草。他蹲下身,轻轻碰了碰那些草,指尖沾了层滚烫的沙土。

“周青姑娘,”他低声道,“是我无能,护不住你,也护不住这东海郡的百姓……”

话音刚落,远处传来一阵哭喊。他抬头望去,只见一群灾民冲进了严郡守的粮仓,紧接着,是衙役的呵斥声、刀剑的碰撞声、女人和孩子的哭喊声。乱了,整个东海郡,都乱了。

于兰是在一个傍晚被发现的。她倒在自家门槛上,身体干瘦得像根柴火,眼睛睁着,望着灰蒙蒙的天。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周青编的草席,草席的边缘,被她啃得坑坑洼洼。

乡亲们把她拖到乱葬岗,扔在一堆白骨旁。没人给她盖草席,也没人给她念经。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迷了所有人的眼。

大旱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