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远结束了一夜的修炼,周身流转的气息缓缓平复。他独自一人信步而行,在城外寻了处僻静背风的草坡,也不挑剔,直接仰面躺下,双手枕在脑后,望着天边泛起的鱼肚白,不多时便闭上了眼睛。
没过多久,一阵极其细微、带着犹豫和紧张的窸窣声将他惊醒。他并未立刻睁眼,只是感知着有两双小手正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动作生涩而慌乱。
他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两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孩子,看身形不过七八岁年纪。他们见林远突然醒来,吓得猛地向后一跳。那个稍大一点的男孩,虽然自己也在发抖,却还是强装凶狠,将手里一根削尖了的木棍对准林远,色厉内荏地喊道:
“你,你别动!不然,我们,我们就不客气了!”
林远坐起身,脸上并无愠怒,反而带着一丝了然。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语气平和:
“我身上可没有吃的。”
那男孩咽了口唾沫,目光却死死盯在林远那件虽沾了尘土、但料子明显比他们身上的破布好上太多的外袍上,鼓足勇气道:
“把你的衣服,给我们!”
林远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呵呵低笑起来。他利落地解开衣带,将外袍脱下,随手便丢到了两个孩子的脚前。
“拿去换钱吧,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清晨的旷野中传开,带着几分洒脱,也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苍凉。
他站起身,不再看那两个抱着衣服、既惊又喜又有些不知所措的孩子,目光投向更远处。只见晨曦微光中,城墙根下、枯草丛间,影影绰绰地蜷缩着更多衣衫褴褛的身影。他的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感慨:
“这号称富庶的烟雨江南,江都城的外面,尚且流民遍地,可见这吴国,也算不得很好。”
他摇了摇头,思绪仿佛飘得更远。
“也对,管他什么开元盛世,贞观之治,史书上写得再花团锦簇,这天下,总归是有人要饿死的。”
晨光熹微,宵禁结束的钟声在江都城头回荡,沉重的城门被缓缓推开。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的几辆马车,在守城兵士的注视下,不紧不慢地驶了出来。
马车刚一露面,原本蜷缩在城墙根、窝棚里的流民们如同潮水般迅速围拢上去,眼中混合着渴望与麻木。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但很快被马车旁维持秩序的差役喝止。
“不要哄抢!排好队!徐大人有令,每人可分得一包豆子和粟米,人人有份,不许乱!”
一个看似头目的府官站在车辕上,高声喊道。
马车上的人跳下来,利落地解开后面拖着的几个大布袋,露出里面黄澄澄的粟米和深色的豆子。流民们依序上前,颤巍巍地接过那一小袋救命的粮食,许多人当即就跪了下来,朝着城门的方向磕头,口中念念有词:
“谢徐大人恩典!谢徐大人活命之恩啊!”
那府官见状,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神色,继续喊道:
“徐大人早有明令!只要你们愿意安心耕种,官府就会给你们分配田地,并且免除前三年的徭役赋税!有没有人愿意?!”
“我愿意!我愿意!”
“官爷,算我一个!”
“谢徐大人!我们愿意种地!”
人群中立刻响起了热烈的回应,绝望的脸上终于焕发出一丝生机。
这时,林远也被这边的动静吸引,好奇地走了过来。那府官打量了他一眼,见他虽然衣衫略显狼狈,但面容清俊,气质不凡,不像寻常流民,便随手扔过来一袋粮食,随口问道:
“细皮嫩肉的,看着不像干粗活的人,从哪里逃荒来的?”
林远弯腰拾起地上的布袋,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平静地回答:
“中原。”
他掂了掂手中的粮食,抬头看向那府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试探与期盼:
“官家,徐大人,真的给我们地种吗?”
“那是当然!”
府官挺了挺胸,语气带着几分自豪,
“这项政令,由徐知诰大人推行,已有五六年了!也是徐大丞相仁慈,体恤民情给予支持。徐大人和大丞相,可都是好人呐,给了咱们这些人一条活路。”
林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府官似乎从他沉稳的气度和清晰的谈吐中察觉到了什么,又追问道:
“看你说话条理清楚,会不会认字,写字啊?”
“会的。”
林远答道。
“呦~”
府官眼睛一亮,态度热情了不少,
“那还不错!是个读书人?既然落难到此,也是缘分。你可以跟着我,回头进了府衙,说不定能在徐大人身边谋个差事,伺候笔墨,总比在地里刨食强。怎么样,来不来?”
林远微微一笑,拱手道:
“在下,只想求得一亩三分地,活命罢了。”
“可惜了。”
于是,林远便混在人群中,跟着运送粮食和农具的马车,朝着城外走去。大约行了十五里,眼前出现了一大片被简易木栅栏围起来的肥沃水田,阡陌纵横,沟渠分明。一队队官兵手持兵刃,在田埂间来回巡逻,维持秩序,也防范有人破坏或抢夺。
“好了!要领田地的人,都过来这边!排好队,报上姓名,籍贯,家里几口人!”
先前那府官跳上一处高台,拿出册子和笔墨,开始登记造册。
他心中对这个深得民心、且行事颇有章法的徐知诰,愈发地好奇起来。这吴国的徐氏父子,一个在朝堂权倾朝野,一个在民间广施仁政,大有可能是稳定民心,填充自己的人手,可也是难得的仁义之举。
…
马蹄声在洛阳城一条安静的街巷止住。一位风尘仆仆、身着戎装的年轻将领利落地翻身下马,他面容坚毅,眉宇间带着征尘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正是自太原一路南下的郭威。
巷子深处,一处并不显赫的府衙门前,老仆早已望眼欲穿,见到来人,脸上顿时绽开笑容,急忙迎上前:
“姑爷!您可算是回来了!”
郭威微微颔首,将马缰递给老仆,大步走入府中。一位衣着素雅、相貌姣好的女子便提着裙摆快步迎了上来,正是他的妻子柴守玉。
她眼中含着欣喜与期盼,目光紧紧锁在丈夫身上,仿佛要将他这趟远行的疲惫都看尽。
“郭郎,”
她声音轻柔,却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
“终于是回来了。”
“夫人。”
郭威见到爱妻,紧绷的神色柔和了许多,上前握住她的手,千言万语似乎都在这无声的触碰中。
夫妻二人相携来到后院。庭院深深,花木扶疏,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郭威细细讲述着此番在军中的见闻、太原的局势,以及石敬瑭、刘知远等人的动向。柴守玉是个极好的倾听者,她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脸上,不时为他添上热茶。
然而,当话题渐渐深入,郭威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他忽然用力握紧了柴守玉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脸上露出了挣扎与不忍。
“夫人,”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复杂情绪,
“此次回来,其实,石大人、刘大人已有了新的任命,命我即刻前往江都。此行关乎重大,却也异常艰难,前途未卜,我,我怕。”
他的话未说完,柴守玉却已明白了其中的凶险。她没有惊呼,没有哭泣,反而挺直了脊背,反手握紧丈夫的大手,目光坚定得如同磐石:
“郭郎,我知你是个志在四方、成大事的人。自古成大事者,岂能畏首畏尾?你尽管前去,若,
若真遭遇不测,”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
“我柴守玉,也绝不苟活独存!”
“夫人!”
郭威浑身一震,虎目瞬间泛红,
“郭某何德何能,此生能与你这样的知心之人结为夫妻!”
滚烫的泪水终究没能忍住,从这位铁血汉子的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