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宫的偏殿内,气氛与外界的流言蜚语截然不同,充满了食物的香气与难得的温馨。身形魁梧如铁塔般的旱魃,此刻正系着一条与他体型极不相称的围裙,乐呵呵地将一盘盘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上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降臣拈着玉箸,优雅地夹起一块晶莹剔透的肉片放入口中,细细品味,眼中顿时闪过惊喜的光芒。她猛地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发出清脆的响声,毫不吝啬地赞叹道:
“旱魃!你这手艺真是见长啊!比上次在食肆吃的还要美味!”
旱魃憨厚地挠了挠他那光秃秃的脑袋,笑道:
“嘿嘿,有了娃娃以后,就总想着研究些好吃的,给上饶补补身子,可不能亏待了她。”
“啧啧,真是个知道疼媳妇儿的好男人。”
降臣笑着打趣,又连续夹了几筷子不同的菜,吃得津津有味,一脸幸福满足。
看着降臣大快朵颐的样子,旱魃脸上的笑容稍稍收敛,露出一丝困惑与担忧。他坐到降臣对面,压低声音问道:
“所以,你之前传信说,侯卿和莹勾他们两个,是去了东丹国?”
“对啊,”
降臣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含糊不清地回答,
“去找那黑狐的内丹了嘛。”
旱魃的眉头皱了起来,粗犷的脸上写满了凝重:
“那黑狐,据说是有了千年道行的精怪,非同小可。我,我这心里总觉得有点放心不下。侯卿虽然武功诡异,莹勾实力强横,但毕竟。”
“安啦安啦!”
降臣摆了摆手,示意他放宽心,
“有莹勾那个疯丫头在,能出什么问题?再说了,你可别忘了,龙虎山的张玄陵,这次也亲自去了。”
“张玄陵?那位老天师竟然也亲自出马了?”
旱魃闻言,明显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也松弛下来,
“有老天师压阵,那确实稳妥多了。”
话题随即转向了当下的局势。旱魃饮了一口酒,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这两天,江都城内外流言四起,都说,林远来了。吴王为此坐立难安,生怕有人会趁机闹事,搅乱吴国局势。”
“闹事?”
降臣挑了挑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哦,你是说那个叫徐温的大丞相吧?有你这个尸祖坐镇王宫,还怕他闹出什么幺蛾子?”
“你不知道,”
旱魃摇了摇头,声音压得更低,
“那徐温在吴国根基极深,权倾朝野。国中一半的兵权都在他手里,甚至八成以上的政务也由他把持。吴王,唉,说白了,就是个傀儡,对他忌惮得很。如今吴王最怕的,就是林远私下与徐温接触。”
降臣嗤笑一声,慵懒地靠在椅背上:
“林远那小子,虽然有时候行事跳脱,但大局还是懂的。他和你们吴王的关系也算说得过去,没必要自降身份,去跟一个臣子密谋什么吧?对他有什么好处?”
旱魃叹了口气,巨大的手掌摩挲着酒杯,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吴王之位,本就摇摇欲坠。以林远的雄心和秦国的实力,若真想一统天下,吴国绝对无力抵挡。可问题是,徐温此人,极不简单。他若借林远之势,恐怕,唉,我怕的,就是徐温双手奉上整个吴国。”
他顿了顿,似乎不愿再多谈这令人烦忧的政事,转而露出真诚的笑容,
“算了,不说这些扫兴的了。降臣,你这次来了,可一定要多待几天!看看我和上饶的娃娃,长得可壮实了!上饶也一直念叨着想认识认识你呢!”
夜色深沉,书房内只余一盏孤灯。徐温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昏黄的灯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却依旧威严的脸庞。
他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书案正中央那方沉甸甸的丞相金印——它象征着吴国至高无上的权柄,也承载着他数十年的野心、挣扎与血腥。
往昔的岁月,如同潮水般不受控制地涌入脑海,一幕幕,清晰得仿佛就在昨日。
他记得,那还是大唐王朝风雨飘摇、藩镇割据的乱世。年轻的自己,怀着一腔不甘人下的热血,追随在那个雄姿英发的男人——杨行密身后,起兵于草莽,反抗已然腐朽不堪的大唐统治。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他们一同在尸山血海中拼杀,从微末中一步步崛起,硬是在这江淮之间,打下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基业。
他记得,面对他们这股无法剿灭的力量,远在长安的唐昭宗最终无可奈何,只得派遣使者,正式册封杨行密为吴王。那一刻,他们这些追随者是何等的激动与自豪!吴国,就此正式立国,脱离了名存实亡的大唐桎梏。他徐温,也从一个籍籍无名的部将,成为了开国元勋,权势与日俱增。
然而,好景不长。雄主杨行密终究敌不过岁月,溘然长逝。他尸骨未寒,膝下的几个儿子便为了那至高无上的王位,展开了残酷的内斗,将吴国拖入了内乱的深渊。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军营之中,暗流涌动。
就是在那样一个关键的时刻,他徐温,做出了影响吴国命运的决定。他凭借多年经营积累的威望和牢牢掌握的军权,以铁腕手段平息了诸子之争。他亲手将性格较为柔弱的第四子杨溥,扶上了吴王的宝座。
那一刻,杨溥脸上那夹杂着惶恐与一丝感激的表情,徐温至今还记得。他当时或许真的以为,自己这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是在匡扶社稷吧?
自那以后,吴国的军政大权,便一步步、不可逆转地集中到了他徐温的手中。杨溥,那个他亲手扶上王位的人,渐渐地,彻底成了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一个坐在王座上的象征。
可偏偏,偏偏这个傀儡,他还不甘心啊。
徐温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与不屑。杨溥那些暗中拉拢将领、结交朝臣、试图通过各种微不足道的手段一点点夺回权力的举动,在他看来,如同孩童般幼稚可笑,却又像苍蝇般令人厌烦。
这吴国的江山,早已刻上了他徐氏的烙印,岂容他人染指?即便是名义上的君主,也不行。
徐温缓缓收拢手掌,将金印紧紧攥住,仿佛要将其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这权力,是他用半生征战换来的,谁也别想夺走,无论是那个不甘心的吴王杨溥,还是任何外来的威胁。
徐温长叹一口气,那叹息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沉重,充满了暮年之人特有的疲惫与不甘。
他缓缓站起身,踱步到窗边,推开精致的木窗,任由略带寒意的夜风吹拂着他花白的须发。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似乎想要穿透这重重黑暗,看到那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路。
“长生不死药。”
他低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中闪烁着极度渴望与深深忌惮交织的复杂光芒。
“能得到吗?或许,这已是老夫最后的机会了。”
然而,多年的权谋生涯让他保持着最后一丝清醒。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是说给自己听:
“长生再好,也得有命消受才行。”
他深知,觊觎此物者绝非他一人,其中凶险,恐怕比朝堂争斗更甚。
…
与此同时,江都城外的密林边,夜色同样笼罩着另一个孤独的身影。
雨儿抱着双膝,蜷缩在一棵巨大的古树下,小小的身影在斑驳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无助。她将下巴抵在膝盖上,一双因为哭泣而微微红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