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江都的街巷中不紧不慢地行驶,车厢内,徐知诰再次展开了那幅秦王的画像,目光深邃地凝视着画中人的容颜。
“秦王此位,乃是唐庄宗所封。”
徐知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此人确有不世之才,竟将僻处西陲的秦国治理得国富民强,远胜于我富庶却内耗不断的吴国。更难得的是,他与蜀王孟知祥交情莫逆,连雄踞一方的岐王李茂贞都是他的舅兄,如此人物,由不得人不心生敬佩。”
宋齐丘闻言,宽慰道:
“你也不必过谦。在吴国,多有百姓感念你的恩德,美言你爱民如子,颇有古贤遗风。”
徐知诰却是摇头一笑,神色间带着看透时局的清醒与几分无奈:
“乱世如此,苍生倒悬,总得有人站出来,为那些无力发声的百姓主持一分公道。只是,当今天下,英雄豪杰辈出,龙蛇并起,我徐知诰,不过是这滚滚江海中的一粟罢了。”
正言语间,马车外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打断了车厢内的谈话。只听一个粗暴的嗓音喝道:
“再不滚,老子今天就废了你这条胳膊!敢在醉香楼吃霸王餐,活腻了不成!”
随之响起的,是一阵放浪形骸的大笑,接着便是有人被推搡踹倒的闷响。徐知诰微微蹙眉,掀开车帘一角望去,只见昨日见过的那位疯癫男子——林远,正被醉香楼的小厮推搡在地。他却浑不在意,拿着酒葫芦猛灌一口,继而哈哈大笑,状若疯魔。
“停车。”
徐知诰下令。马车应声而停。徐知诰走下马车,随手抛出一两碎银,精准地落入那小厮手中。
那小厮一愣,看着手中的银子,又看看气度不凡的徐知诰,一时有些无措:
“爷,您这是?”
一旁的宋齐丘沉声道:
“这位是新任的左仆射,徐大人。”
小厮闻言,脸色顿时煞白,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打了颤:
“大人!小的有眼无珠,冲撞了大人。”
徐知诰不在意地摆了摆手:
“无妨,回去吧。这位朋友的账,我结了。”
他转而看向依旧坐在地上,兀自傻笑的林远,语气温和:
“我们又见面了。他们竟然将你扔在江都城自生自灭,与在下回去可好?总好过流落街头。”
“呵呵呵,哈哈哈……”
林远只是大笑,并不回答。徐知诰对宋齐丘道:
“齐丘,扶这位先生上马车。”
“我不去!我要喝酒,哈哈哈!”
林远猛地推开宋齐丘伸过来的手,大笑着,脚步踉跄地又转身钻回了醉香楼。
徐知诰并未动怒,只是看着他的背影,眼中若有所思,随后对宋齐丘吩咐道:
“齐丘,去告诉醉香楼的管事,好生照顾这位兄弟,一应花费,记在我账上。”
宋齐丘眉头紧皱,十分不解:
“不过一个疯癫乞丐,你为何如此厚待于他?”
徐知诰目光悠远,轻声道:
“我与他,有缘。”
…
徐温的府邸与徐知诰的宅院相邻。回到自己的书房后,徐知诰再次将秦王的画像悬挂起来,他紧皱眉头,试图从画中人的眉宇间找出更多线索。
“据说,秦王曾服食过长生不死药,此事玄奇,不知是真是假。”
他喃喃自语,脑海中各种信息纷至沓来。突然,他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想起了之前林远受伤后,伤口那不可思议的迅速愈合!那诡异的一幕,当时只觉惊奇,此刻联系到秦王的画像、其高深莫测的武功、以及长生药的传闻,一个大胆而惊人的猜想如同冰水般浇遍全身,让他瞬间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无比,脸上再无之前的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现惊天秘密的震惊与急迫。
“你到底是真疯,还是假疯?!”
他对着空中低吼一声,仿佛在质问那个醉醺醺的身影。随即,他提高声音,朝门外厉声喝道:“来人!快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躬身听命:
“大人有何吩咐?”
徐知诰语气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立刻调派一队得力人手,马上将醉香楼给我秘密围住!不许惊动里面的人,更绝不能让那个疯乞丐离开!快去!”
…
醉香楼内,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林远酒足饭饱,打着响亮的饱嗝,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在装饰华丽的廊道间闲逛。他衣衫褴褛,与周遭的奢靡格格不入,引得宾客侧目,姑娘们掩口窃笑。
老鸨远远瞧着,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低声对身边一个机灵的小二抱怨:
“徐大人位高权重,怎么就偏偏看重这么个腌臜乞丐?真是想不明白,你去盯紧他,想办法把他哄到个僻静的角落,多用些烈酒,灌醉了事,省得在这儿碍眼。”
“好嘞,妈妈放心,我这就去。”
那小二点头哈腰,屁颠屁颠地端着一壶号称是“窖藏十年”的烈酒,凑到林远身边,脸上堆满谄媚的笑:
“爷,您看这酒,可是上好的佳酿,香气扑鼻,您再尝尝?”
林远醉眼惺忪地摆手,脚步虚浮:
“不喝不喝,喝够了,没滋味。”
“爷,您闻闻,多香啊!”
小二不死心,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就去拉扯林远的胳膊,想将他拽向旁边的空房间。
岂料林远身子看似随意地一偏,动作却异常灵巧,那小二用力过猛,收势不住,“哎哟”一声直接摔了个四脚朝天,酒壶也“哐当”摔碎在地,酒香四溢。
“哈哈哈,快哉!快哉!”
林远看也不看地上龇牙咧嘴的小二,拍手大笑,步履蹒跚却又目标明确地朝着二楼走去。
他如同一个闯入别人梦境的旁观者,毫无顾忌地“砰”一声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房内,一个肥胖的商人正与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纠缠,闻声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拉过锦被遮住身体,那女子也惊叫着缩进床角。
林远站在门口,指着屋内景象,笑声更加癫狂:“阴阳之道?男欢女爱?哈哈哈哈!你为欲望沉沦,她为生计所迫,不,不对,这不是阴阳之道,这是,这是皮肉枷锁!”
“哪来的疯子!给老子滚出去!”
那商人又惊又怒,抓起枕头就砸了过来。
林远大笑着退出来,又去推下一扇门,如同检阅般,将一个个人间百态的隐秘角落暴露在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