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监国改革(1 / 2)

东暖阁的窗子半开着,暮春的风带着御花园里花香,软软地吹进来,却怎么也吹不散弘曦眉间那点化不开的沉郁。

案头上的奏章堆得像座小山,压得人心头发闷。

他手里正捻着一份江南河道清淤的条陈。

字是极好的馆阁体,工整漂亮,引经据典,从“天人感应”说到“阴阳和合”,写得花团锦簇。

可弘曦翻来覆去地看,心头那点疑惑却像水底的石头,越沉越重:这淤塞的河道究竟有多长?得挖走多少方土?要用多少人工、多少银子?

这些顶顶要紧、关乎沿岸百姓生计的“俗务”,奏章里却像蒙了一层雾,影影绰绰,怎么也瞧不清楚。

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闷闷的笃笃声。

自从皇阿玛把一部分政务交到他手里,让他学着监国,这样的奏章就没断过。

满朝的大人们,个个都是写锦绣文章的好手,道理讲得天花乱坠。

可一碰到那些支撑着这偌大帝国运转的根基——算得清账、修得好堤、懂种地、会琢磨点机巧玩意儿的“实学”人才,就像泥牛入海,难寻踪影。

弘曦只觉得,自己每日批阅的,像是一座座修得极漂亮、里头却空荡荡的楼阁,看着光鲜,底下却虚得很。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沉地踱到那排顶天立地的书架前。

目光掠过一册册装帧华贵的经史子集,最后停在了一本不起眼的旧书上——《天工开物》。

抽出来,书页泛着陈年的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一股子陈墨混合着旧纸的味道钻进鼻子。

这书里写的,是怎么织出云霞般的锦缎,怎么炼出坚韧的钢铁,怎么烧出温润如玉的瓷器……都是实实在在的技艺。可在煌煌的科举大道上,它和它代表的“格物致知”的道理,却被轻飘飘地斥为“匠气”、“奇技淫巧”,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和沉甸甸的忧虑,像块石头似的压在他心口。

眼前不由得浮现出格致院(就是以前的格物院)高墙里的景象:那些为了改好火铳膛线熬得眼睛通红的工匠,那些对着洋人图纸算得头发都白了的先生,那些对着个会冒气的简陋铁疙瘩苦思冥想的怪才……

他们费的那些心血,难道就只能永远关在这方寸之地?

他们的本事,难道永远进不了那些只认科举文章的官老爷们的眼?

要是没有新鲜血液补进来,皇阿玛和他心心念念的“师夷长技以自强”、“强兵固防以御侮”的大计,迟早会变成没水的井,没根的树!

“太子爷,”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总管太监何玉柱垂着眼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万岁爷召您过去呢。”

养心殿里,沉香的味道浓得几乎凝住了。

雍正帝胤禛坐在御案后,明黄的常服衬得他侧脸线条像刀刻出来似的冷硬。

弘曦行过礼,垂手站在下头,心里头那点乱糟糟的思绪,却像外头被风吹散的柳絮,静不下来。

“江南那份清淤的条陈,看过了?”

胤禛的目光还停在手里的折子上,声音平平的,听不出什么。

“回皇阿玛,儿臣看过了。”

弘曦小心地挑着词儿,

“文章写得极好,引经据典,看得出是用了心的。只是……这具体怎么动手?要用多少料、多少人工、多少日子、花多少银子?这些要紧的,却说得含糊。没有这些实在的数儿,工部报上来的预算,就跟画在纸上的饼一样,儿臣实在拿不准主意。批多了,怕底下人伸手;批少了,又怕耽误了工,苦了沿河的老百姓。”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出点自己也压不住的疲惫和无奈,

“这些日子替皇阿玛看着些政务,儿臣是看明白了,各部院里,能写漂亮文章的不少,可真懂实务、会算账、能管好工程的,掰着指头也数不出几个。这么下去,再好的旨意出了这宫门,怕也要变了味儿,成了空话。”

殿里一下子静了,只有香炉里那缕烟,还在慢悠悠地飘。

胤禛终于放下了朱笔,身子往后靠了靠,眼睛看着窗外开得正热闹的花。

可他眼底,却像结了冰的深潭,一丝暖意也无。

弘曦的话,一字一句都敲在他心上,和他那些关于未来的、沉重的记忆搅在一起。

空谈误国!这四个字,刻得有多深!

格致院是他父子手里最利的一把剑,可这把剑,得有人能拿得动、使得开才行!

“所以?”胤禛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可那股子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落了下来。

弘曦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撩起袍角就跪了下去,背脊挺得像杆枪,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劲儿:“儿臣斗胆,求皇阿玛恩准,改革科举取士的法子!”

“改革?”胤禛眉梢极细微地一挑,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弘曦身上,

“怎么改?祖宗定下的规矩,动一根头发丝儿,牵动的可是全身。”

弘曦抬起头,迎着父亲那能看透人心的目光,眼里是破釜沉舟的决绝和烧得正旺的火苗:

“祖宗立法,为的是给国家选贤才!可如今世道变了,咱们要的是富国强兵,要的是能办实事的真本事!儿臣以为,圣贤的大道理自然要讲(但不能再是唯一的标准),得在科举这正途里,堂堂正正地加上‘实学科’!”

他语速快了起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其一,加‘算学科’!考的就是算账的本事(数学)、看天象推节气、修水利算土方、量田亩定赋税这些实在的能耐。题目就从眼前的事里出,比如算清楚某地该交多少粮税、设计个小水塘该挖多深多宽、算准了清淤要运多少土、推算出下次日头月亮被遮住是啥时辰!”

“其二,加‘格物科’!考的是物件为啥会动(力学、简单机械)、火铳是怎么打响的、怎么让庄稼长得好(选种、施肥、浇水)、还有能不能看懂简单的器械图样,能不能自己琢磨点小改进!题目可以是比比两种火铳哪个好用、画个能省力的农具、说说杠杆滑轮为啥省劲、认认几种常见的石头有啥用!”

他的声音在空阔的大殿里撞出回响,带着一股要撕开陈年积弊的狠劲儿,

“八股文章做得再花团锦簇,于国何益?算不清账,怎么管好国库?不懂物件为啥会动,怎么造得出克敌的利器?不会让庄稼长好,怎么养活天下人?儿臣不是要丢了圣贤的道理,是给圣贤的道理找个能落脚的结实地方!是为咱们这大清,开一扇门,让那些真有‘实学’本事的人,也能堂堂正正地走进来!唯有这样,格致院才能一代代传下去,新政才能扎下根,强兵富国的大计,才不是一句空话!”

说完,他深深地叩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地,等着那预料中的雷霆震怒。

预想的风暴却没来。养心殿静得能听见香灰簌簌落下的声音。

胤禛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儿子年轻却绷得笔直的脊背上。那倔强的样子,像极了他年轻时的影子。

改科举,动的是整个文官集团盘根错节的根基,那阻力,想想都让人头皮发麻。

可弘曦的话,句句都戳中了他心里那幅强国蓝图的要害。这

步棋,凶险万分,却又非走不可!

“起来吧。”胤禛的声音终于响起,还是平平的,可那惯常的冷硬似乎淡了点,“这事儿,朕知道了。”

没有立刻点头,但也没摇头。

弘曦的心猛地一跳,一股热流瞬间涌遍全身——皇阿玛,松口了!他依言起身,垂手站着,强压着心头的翻腾。

“这事儿,干系太大,朝堂上,必是一场大风浪。”

胤禛的目光变得深不见底,锐利得像能刺穿人心,

“你既担了监国的担子,就该知道怎么掌舵。张廷玉、鄂尔泰几个,是做实事的,能帮衬你。可要记着,”

他语重心长,字字都带着帝王的算计,

“太刚了容易折,该软的时候要软,道理要讲透,更要……懂得用‘好处’去撬动人心。” 他把“富国强兵”这把最锋利的刀,递到了弘曦手里。

“儿臣明白!”弘曦眼中那簇火苗,烧得更亮了。

太子要在科举正途里加“算学”、“格物”两科的消息,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丢进了看似平静的油锅。

朝野上下,瞬间就炸开了锅。

平静的朝堂底下,暗流像开了闸的水,汹涌地翻腾起来。

反对的声音,不出所料,最先从那些清流言官和翰林老爷们嘴里喷出来。

“胡闹!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都察院一位胡子都白透了的老御史,在早朝前的小朝房里就气得直哆嗦,声音又尖又颤,

“科举取士,那是给国家选栋梁!选的是懂圣贤大道、能治国安邦的正人君子!算学?那是账房先生拨弄算盘的玩意儿!格物?更是下九流的奇技淫巧!把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抬举到跟圣贤文章平起平坐?这是辱没斯文!是挖千年取士的根基!这么搞下去,读书人都跑去学这些机巧,谁还肯埋头苦读圣贤书?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他捶着胸口,老泪纵横,好像大清的江山下一刻就要塌了。

一时间,嗡嗡的附和声像苍蝇似的围了上来:

“老大人说得在理啊!《大学》开篇就讲‘格物致知’,那是格心中之物,明心见性!哪是摆弄那些铁疙瘩木头块?”

“太子爷年轻,怕是被那些西夷的歪理邪说给蛊惑了!这事儿断然行不得!”

“八股取士,是祖宗的成法,维系着天下读书人的心!轻易改动,动摇国本,后患无穷啊!”

斥责、质疑、忧心忡忡的叹息,拧成一股喧嚣的浊浪,直冲着弘曦拍过来,也隐隐扫向御座上那位默不作声的皇帝。

空气里塞满了“奇技淫巧”、“败坏斯文”、“动摇国本”的唾沫星子。

弘曦端坐在朝堂上,一身杏黄太子袍服,脸上平静得像一汪深潭。

那汹涌的声浪扑到跟前,他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激动得脸红脖子粗的老臣,也掠过那些眼神闪烁、心思难测的官员。

等那阵喧嚣的浪头稍稍退下去点,他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声音清朗又沉稳,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诸位大人忧国忧民之心,孤都明白。” 先把最激烈的情绪安抚住。

“只是,孤心里头有个结,解不开,想请诸位大人给解解。”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像针一样刺向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