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大江决了堤,洪水眼看就要冲垮堤坝,请问诸位熟读经史、深明圣贤之道的大人,是念诵《尚书·禹贡》能退了洪水,还是靠那些会算土方、懂水势流向、能设计加固堤坝的‘算学’、‘格物’之才,更能救下黎民百姓,保住一方平安?”
大殿里瞬间死寂。刚才还慷慨激昂的老御史张着嘴,喉咙里咕噜了两声,脸憋得通红,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弘曦根本不给他们喘气的机会,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声音更沉更有力:
“要是边关起了狼烟,敌人拿着新式火铳,射得比咱们远,将士们血肉之躯挡不住,请问,是背诵《孙子兵法》的奥妙能打胜仗,还是靠那些懂火铳怎么打响、能督造出更厉害铳炮的‘格物’之才,更能守住咱们大清的疆土,护住将士们的性命?”
“再问,”他目光扫过全场,像压了千斤的重担,“国库的银子,关系着江山社稷的存亡。请问,是空谈‘民为贵,社稷次之’的大道理能让国库充盈,还是靠那些会算账、眼睛亮能揪住贪官、懂得开源节流的‘算学’之才,更能富国养民,支撑起这万里河山?”
三个“请问”,像三块硬邦邦的石头,砸在空谈误国的软肋上,每一个问题都戳着国计民生的痛处,让那些只会掉书袋的官员哑了火。
弘曦站起身,环视着满殿的朱紫大臣,语气诚恳又带着力量:
“圣贤之道,是治国安邦的根本,孤一日不敢忘!可根本也得有结实的身板来撑着!算学、格物,不是要取代圣贤文章,是给圣贤文章找个能施展的实在家伙!没有解决实际难处的本事,再好的道理,也是水里的月亮,好看不中用!”
“咱们大清要强兵,得有锋利的兵器,兵器得有人能造出来;要富国,得会做买卖管钱粮,管钱粮得会算账;要百姓安稳,得修水利、种好庄稼,这些,哪一样离得开格物致知的真本事?”
“把这样的人才选进科举正途,让他们学的东西能为国所用,怎么就败坏斯文了?这是给咱们的根本添砖加瓦,让圣贤的道理活起来!”
他目光灼灼,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富国强兵’这四个字,不是挂在嘴边的口号!它需要能造出好兵器的巧匠,更需要懂门道、能管事、能琢磨点新东西的读书人去领头!科举为国选才,就该顺应时势,选真正能解朝廷之忧、解百姓之苦的真人才!这非但不是动摇国本,恰恰是给国本夯上最硬的石头,是功在千秋的大事!”
这番话掷地有声,在庄严的大殿里嗡嗡回响。
不少官员陷入了沉思,尤其那些在地方上摸爬滚打过、知道一粥一饭都来之不易、一堤一坝都关乎性命的务实官员,脸上渐渐露出了认同的神色。
这时,一直沉默的首辅大臣张廷玉,缓缓出列。
这位以稳重务实着称的老臣,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太子殿下所言,句句在理,老臣深以为然。国事艰难,百废待兴,要的就是真才实学,能办实事。算学格物,实乃富国强兵不可或缺的根基。增设两科,并非要废了圣贤文章,而是广开才路,补其不足,相得益彰。譬如前朝治水名臣靳辅公,若非精通算学河工,洞察水脉,又怎能成就治黄伟业,造福苍生?此乃利国利民之良策,老臣附议!”
紧随其后,深得雍正信任、以干练果决闻名的军机大臣鄂尔泰也朗声出列,声如洪钟:
“臣附议张相之言!兵者,国之重器,死生之地!火器之道,日新月异,若无通晓其理的官员督造改良,精益求精,何以强我王师?算学精微,于军需调度、粮秣转运、山川测绘,更是性命攸关!取此等实学之士,正当其时!臣愿为太子殿下推行此新政,竭尽全力!”
两位帝国柱石的明确表态,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晃动的朝堂。
一些原本观望、心中早已认同的务实官员,此刻也纷纷出声支持。
反对的声音虽然顽固,像秋后的蚊子嗡嗡,却再也掀不起大浪。
龙椅之上,雍正帝胤禛将殿中百态尽收眼底。
他适时开口,声音带着帝王的威严与不容置疑:
“太子所奏,深谋远虑;张卿、鄂卿所议,切中要害。科举取士,本意为国求贤。值此变局,唯才是举,经世致用,方为正道。增设算学、格物二科之事,着礼部会同太子,详议章程细则,务求稳妥。今科会试,即行试点,昭告天下!”
“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支持改革的声浪整齐响起,淹没了残余的嘀咕。一场关于帝国人才根基的风波,在帝王的决断下,尘埃落定,为这古老的取士之路,凿开了一道新的缝隙。
礼部盖着朱红大印的公文,像长了翅膀,带着这场变革的消息,飞向各州府县学。
在那弥漫着陈年墨香、堆满了四书五经的学舍之外,一股新鲜的、带着点泥土和铁锈味儿的潜流,开始悄然涌动。
江南水乡,某府学。一位教了大半辈子《九章算术》、却被视为“杂学”先生、领着微薄俸禄的老夫子,枯瘦的手颤抖着,一遍遍摸着刚到手的邸报。
浑浊的老泪顺着脸上深深的皱纹淌下来,滴落在案头那本翻得稀烂、边角卷起的《算法统宗》上。这本陪了他大半辈子的旧书,仿佛一夜之间被擦亮了。
昏黄的油灯下,他激动得睡不着,连夜翻出教案。那些曾被学生们应付了事、觉得无用的算题,此刻在他眼里,都成了通往功名的实实在在的台阶。
西北边陲,风沙扑面。一个考了多次都没中、穿着打补丁长衫的落魄秀才,在官府新贴出的告示前站了许久。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袖口,眼里却像点燃了两簇小火苗,亮得惊人。他默默回到自己那间破旧的土屋,从箱底最深处,珍重地捧出那些被乡邻嘲笑为“不务正业”的农具草图和一叠散乱的笔记。
这一次,他不用再藏着掖着了。他开始到处搜罗一切能找到的关于“格物”的书,哪怕只剩半本,也当宝贝似的收着。
京郊,格致院森严的高墙里。消息传来时,那些整日埋首于复杂图纸、堆积如山的算稿、冰冷铁疙瘩中的工匠和学者们,先是愣住,随即互相看看,眼神复杂极了——有不敢相信,有压抑的激动,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被承认了的暖意。
他们捣鼓的“奇技淫巧”,终于能让天下读书人正眼瞧瞧了!这意味着,他们走的路,不再只有他们自己,后继有人了!
首次“格物科”殿试,没放在象征最高荣誉、也最是庄严肃穆的太和殿,而是选在了文华殿后面一处宽敞些的偏殿。
殿里的布置更是与众不同:没有一排排憋屈的小格子考棚,只有宽大的长条桌案。案上摆的东西,能让只读圣贤书的老学究眼珠子瞪出来:几块纹理不同、有木有铁的料子;几件构造简单却能看出门道的杠杆、滑轮小模型;一支拆开了的旧式火绳枪零件,燧石、药池、火门都露着;还有几块模样各异的石头,垫着绒布摆在那里。殿里的气味也杂了,不光是墨香,还混着点桐油味儿、铁腥气,一股子“实学”的味道。
弘曦穿着杏黄常服,坐在主考官的位置。
礼部尚书和几位被雍正点了头、对新政还算开明的大臣分坐两边。
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审视、好奇,还有点说不清的期待,落在
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布袍子,跟殿试常客们的锦缎官服、顶戴花翎一比,显得格外素净。
模样也各异:有的脸色透着常年伏案的苍白,眼神沉静;有的脸膛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粗糙,手上带着干活的厚茧子。
可有一点是一样的:他们眼里都烧着一团火,一团对真本事、对动手探究的渴望之火,还有一种跟这金碧辉煌大殿格格不入的、只盯着眼前物件的专注劲儿。
考题发下来,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绕弯子的空话,全是直来直去的问题:
瞧瞧这拆开的火绳枪(零件都摆这儿了),说说它是咋打响的,为啥怕风怕雨?要是有法子让它不那么怕,也说说看。 (考你懂不懂基本机械,会不会看东西,能不能想法子)
有个小水塘要修个堤坝蓄水。堤长三十丈,底宽二丈,顶宽一丈,高九尺。取土的地方离堤坝一百步(一步五尺)。问:得运多少方土?要是雇人,每人每天能运一方土,得雇多少人?大概花多少钱?(旁边给了算土方的法子) (考你会不会算实际工程账)
认认这三块石头(都摆这儿了),说说它们大概能干啥用。 (考你会不会认东西,能不能联想到用处)
画个省劲儿的玩意儿,能把井口百来斤重的水桶提上来。 (考你会不会用简单机械,能不能琢磨点小设计)
殿里很快安静下来,只剩下翻纸的窸窣声、笔尖划纸的沙沙声,还有偶尔拿起小零件摆弄、或是拨弄杠杆滑轮模型发出的轻微磕碰声。
考生们有的埋头苦算,有的蹙眉盯着矿石样本看半天,有的拿着模型比划来比划去,甚至有人小心地拿起火绳枪的燧石机括,拆开又装上,琢磨着里面的门道。
没人摇头晃脑地背书,没人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只有一种全身心扑在解决眼前具体难题上的纯粹劲儿。
弘曦的目光慢慢扫过这些身影,心里头滋味复杂。
他看到了那个西北来的秀才,正趴在草稿纸上,用那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当的手,一笔一划地勾勒着提水装置的草图,线条简单却透着股实用劲儿;他看到了那位江南的老算学先生,头发都白了,可拨弄起算盘来手指翻飞,眼神锐利得像鹰,盯着土方量那串数字;他还看到一个面庞稚嫩的小伙子,正凑在矿石样本前,一会儿闻闻,一会儿用小刀刮下点粉末,对着光仔细瞅……
这些人,或许写不出锦绣文章,做不出漂亮的策论,可他们的笔,他们的手,正在为这个帝国描画着、铸造着未来真正结实的筋骨!
阅卷的地方,气氛就大不一样了。
习惯了看花团锦簇文章的考官们,对着眼前这一份份写满数字、画着奇怪符号、涂着潦草图样的卷子,简直像掉进了另一个世界。礼部尚书捻着胡子,眉头拧成了大疙瘩,连连摇头:
“这……这成什么体统!这哪是殿试文章?简直是……是工匠坊里的记事簿!”
可当弘曦拿起一份卷子,指着上面算得清清楚楚的土方量、写得明明白白的人工钱粮开销,还有对火绳枪弊病提出的那个小改进(比如一个挺巧妙的、防雨水淋湿药池的小盖子),竟跟格致院里头正琢磨的路子不谋而合时,老尚书捻胡子的手停住了,半晌没言语。
他又拿起另一份卷子,上面把三种矿石认得准准的,还清楚地说出一种含铁多能打铁,一种可能带某种颜料,思路清楚得很,绝不是瞎蒙。
“老大人您瞧,”弘曦指着那份画着提水装置的草图,线条虽简单,可那滑轮组的原理用得明明白白,
“这东西看着糙,可顶用。要是能在乡下地方使上,不知能给打水的老人孩子省多少力气?这不算‘经世致用’,什么算?”
几番争论,几番复核,一份沉甸甸的名单,终于在文华殿透进第一缕晨光时,定了下来。
放榜那天,天蓝得像水洗过,阳光亮得晃眼。
礼部衙门外,早就挤得水泄不通,人人伸长了脖子。当那张簇新的、墨汁淋漓写着“格物科”三个大字的杏黄皇榜被礼部官员郑重贴出来时,人群瞬间静了,随即爆发出嗡嗡的议论和难以置信的惊呼。
榜上的名字,大多陌生得很,好些名字还带着浓浓的乡土气,一看就是寻常人家出身。
没有连中三元的传奇,没有簪缨世家的显赫,只有一个个朴实无华、此刻却闪闪发光的名字。
宫门里头,文华殿前宽阔的广场上。
新中的格物科“进士”们,换上了朝廷新发的、象征身份的蓝色布袍(跟那些深色锦缎官服不一样),整整齐齐地站着。阳光照在身上,那蓝布显得格外清爽。
他们脸上,混杂着激动、紧张、不敢相信,还有一种终于被认可、被接纳的、从心底里透出来的光彩和自豪。
弘曦代表皇帝雍正,站在高高的丹陛上。
他望着着从未有过的豪情和沉甸甸的期待。
他清朗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响起:
“尔等寒窗苦读,精研实学,于算数格物之道,各有心得,勤勉可嘉!今登科及第,金榜题名,非为虚名浮利,乃为国之大用!望尔等秉持此心,格物穷理,精益求精,将一身所学,尽付于富国强兵、利国利民之实事!自此,尔等便是这‘实学’之路的开路人!圣上与孤,都寄予厚望!”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殿下千岁!”
整齐洪亮、充满朝气与力量的喊声,像春雷一样直冲云霄,回荡在巍峨的宫殿间。
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洒落,给这些身着崭新蓝袍的新科进士们披上了一层光晕。
他们不再是徘徊在边缘的“杂流”,他们的名字,连同他们所践行的“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道理,终于堂堂正正地刻进了大清的功名谱,写下了一页新的开始。
殿宇深处的沉香,依旧无声地缭绕着,清雅如昨。
可从那敞开的殿门望出去,仿佛有一股风,正不容拒绝地吹了进来,悄悄地搅动着这紫禁城千年不变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