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春途(1 / 2)

正月底的风还裹着寒气,刮在刘志刚手背上,像没磨利的刀片,钝钝地疼。他缩了缩脖子,望着田埂那头穿灰布棉袍的身影——刘耀西正蹲在老王家的地边上,手指戳进刚化冻的土里,捏起一撮,在风里扬了扬。雪早停了,年前那场大雪把地盖得严实,这会儿化透了,土块酥松,凑近了能闻见潮乎乎的腥气。

\"志刚哥,先生咋还跟老农学上了?\"贺峻霖在旁边嘀咕,手里拎着的油纸包被他焐得发烫。那是城南张记的糖酥饼,刘耀西总说里头的芝麻香,像他渭南老家灶台上的味道。贺峻霖是商行学徒,白天站柜台腿肿,晚上还得绕远路去关帝庙后院的\"青年读书会\",手里这包饼,是他用攒了半月的月钱买的。

刘志刚没接话。他记得五年前,自己还是个只会赶驴车的愣头青,刘耀西就在县立小学门口拦住他,塞过来一本《呐喊》。书页边角卷得像波浪,先生说:\"认字不是为了记驴车拉了多少货,是为了知道这世道为啥这么难。\"那天的太阳把先生的眼镜片照得发亮,晃得他不敢抬头,只觉得手里的书沉得像块铁。

刘耀西朝他们走过来,棉袍下摆沾了层薄泥,是新翻的土色。他摘下眼镜,用衣襟擦了擦镜片上的潮气,露出那双总带笑意的眼睛,眼角的细纹里像落了星子。\"等急了?\"他拍了拍刘志刚的胳膊,掌心的温度透过布衫渗进来,\"跟老刘头说妥了,惊蛰前后,让读书会的娃们来帮着耩地。他那几亩地,去年被兵匪抢了种,得赶在清明前把谷种播下去。\"

\"先生,平凉那边......真能行?\"刘志刚终于问出口。我们的人前几日去县城买火车票,杂货铺李掌柜压低声音给他说,平凉城里的镇守使正查\"新派\",说凡是读新书、聚着议论国事的,都算\"不安分\",抓了好几个了。

刘耀西的脚步顿了顿,转头看他。风掀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你看这土,\"他忽然弯腰,抓起一把泥,在手里搓着,\"冻了一冬,硬得像石头,可太阳一晒,风一吹,不就软了?\"

贺峻霖咬了口糖酥饼,芝麻粒粘在嘴角。他想起上个月小栓被抓的事——小栓就因为在街头贴了张\"免苛捐\"的传单,被警察按在地上打,肋骨断了两根。刘耀西连夜凑了药钱,蹲在小栓床前读《新青年》,读得声音发哑:\"骨头断了能长好,脑子要是锈了,这辈子就真成了木头桩子。\"

\"省立二中的校长是我同窗,\"刘耀西把手里的泥撒回地里,拍了拍手上的土,\"他说那边的学生,晚上还偷着读《向导》周报呢。你说,这样的地方,能不去?\"他解开蓝布包袱,从里头抽出个油布包,递给刘志刚:\"这里头是新弄来的书,还有我记的讲稿。回去跟大伙儿说,读书会别断了——不是我要你们读,是这世道逼着你们得读。\"

刘志刚接过油布包,沉甸甸的,边角硌得手心发疼。他知道这里头藏着多少险。去年冬天,县太爷派了兵来查禁书,是刘耀西把书捆在驴车的草料里,自己扛了\"私藏邪书\"的罪名,在牢里蹲了三天。出来时棉袄上全是血印子,却笑着说:\"书没少一本,值当。\"

三人往车站走,脚下的路渐渐软起来。冻土化了层,踩上去能陷半寸,泥点子溅在裤脚,凉丝丝的。路两旁的白杨树桠光秃秃的,枝子在风里摇晃,像无数双要抓住什么的手。刘耀西走在中间,步子不快,嘴里哼着段秦腔,是《三滴血》里的调,悲戚里裹着股犟劲。

\"先生,您走了,读书会的煤油......\"贺峻霖忽然问。他总记得先生在关帝庙用的那盏马灯,灯芯挑得亮,照得先生眼镜片反光,也照得周围二十来张年轻的脸发亮——有学生,有学徒,还有像刘志刚这样的庄稼小子。

\"我托张记掌柜留着,\"刘耀西回头笑了笑,\"每月初一,你们去取就是。记住,灯得亮着,不光是为了看书,是为了让想找光的人,能看见亮。\"

快到岔路口时,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闷闷的,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刘耀西停下脚,从包袱里摸出两本薄薄的册子,塞给贺峻霖一本,刘志刚一本。是《少年中国说》,书页上有密密麻麻的批注,红笔圈着\"少年强则国强\"那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