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刚,你性子沉,读书会的事,多盯着点。\"刘耀西的手按在他肩上,稍一用力,\"别学那些闷葫芦,该说的话得说,该做的事得做。\"他又转向贺峻霖,指尖点了点他手里的册子:\"小贺,你脑子活,跟商行那些学徒多念叨念叨,别让他们光想着算盘珠子——人活着,不光是为了挣几个铜板。\"
贺峻霖的眼泪突然涌上来,他赶紧低头擦,却蹭了满脸。他想起第一次在读书会写字,刘耀西握着他的手教写\"人\"字,说这字一撇一捺,得撑住了才叫人。
刘耀西把蓝布包袱往肩上紧了紧,转身要走,被刘志刚攥住了袖子。\"先生,\"他的声音有点抖,\"平凉要是......要是不太平......\"
\"哪处不太平?\"刘耀西回头,眼睛亮得很,\"咱这县城,上个月兵匪刚来过;邻县的税,都收到后年了。可你看老农学,还在耩地;你看张记掌柜,还在烤饼。为啥?因为日子总得往前过,人总得往亮处走。\"他笑了笑,露出两颗白牙,\"再说了,平凉的学生还等着我教他们,'亮处'到底在哪呢。\"
火车的汽笛声又响了,这次更近,震得人耳朵发麻。刘耀西挥了挥手,转身大步朝车站走去。灰布棉袍的身影在土黄色的路上越来越小,像一粒被风卷着往前滚的种子,要去寻一块能扎根的地。
刘志刚和贺峻霖站在原地,看着那身影拐过路口,没了踪迹。风里飘来新翻的泥土味,混着糖酥饼的甜香。远处的田里,老农学正赶着牛耩地,木犁切开的土垄像一道道深色的线,在黄土地上织着什么。
\"志刚哥,\"贺峻霖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先生说的'亮处',咱能找着不?\"
刘志刚捏紧了手里的油布包,指节泛白。他低头看脚下的地,冻土化透了,指尖按下去,能陷进半寸,潮乎乎的,带着活气。年前那场雪化了,土松了,正是下种的时节——刘耀西总说,种子落进土里,看着悄无声息,可根在底下使劲呢。
他从怀里摸出那本磨破角的《呐喊》,封面被体温焐得温热。风掀起书页,哗啦啦地响,像有人在耳边念:\"从来如此,便对么?\"远处的火车开走了,铁轨震颤的声音顺着地皮传过来,混着老农学的吆喝声,在正月底的空气里荡开,像一条看不见的路。
贺峻霖扯了扯他的袖子,往关帝庙的方向指。炊烟正从庙后的矮房里冒出来,细细的一缕,在风里歪歪扭扭,却一直往上飘。\"回去吧,志刚哥,\"他说,\"先生的讲稿,咱得连夜看。\"
刘志刚点点头,把书揣回怀里,拉着贺峻霖转身往回走。脚下的泥地软得很,每一步都踩出个深窝,里头很快积了点水,映着天上的云。风里有新草芽的气息,淡淡的,像希望的味。刘志刚忽然想起刘耀西教他的那句诗:\"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他想,先生不是走了。先生是变成了这风,这土,这刚化冻的泥,等着他们把那些书里的字,当成种子,播进这春天的地里。
田埂上,老农学的牛还在往前走,木犁翻起的土块滚落在地,沾着水汽,在太阳底下泛着光。那片地像张铺开的纸,正等着人,写下新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