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絮披着一件看似朴素、实则用银线暗绣了缠枝莲纹的雪白斗篷,捧着一卷略显古旧的《林和靖诗集》,袅袅而至。见到周文渊,她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一抹混合着惊讶与羞涩的红晕,敛衽行礼:“不知周师兄在此,絮儿唐突了。”
她的登场,时机精准得令人心惊。她不再谈论经世致用,而是巧妙地切入隐逸与气节的命题。
柳山长呵呵一笑,顺势将话题引向更危险的领域:“无妨。文渊正与老夫论及士人气节。如絮,你素日也读史,可知这气节二字,有时亦是双刃之剑?譬如前朝方孝孺,节烈固然可敬,却累及十族,这……究竟值也不值?”
这个问题,恶毒至极!它将周文渊对苏晓晓的坚守,直接类比于可能导致家族覆灭的“愚忠”和“固执”!
柳如絮眼波流转,轻轻放下诗卷,声音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祖父,方公之烈,在于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然,孙女浅见,真正的气节,并非一味刚硬,玉石俱焚。有时,暂时的蛰伏与妥协,保全有用之身,以待将来匡扶社稷、庇护更多黎民,或许是……更艰难、也更需要智慧的选择。”
她看向周文渊,目光清澈而坚定,仿佛在与他进行一场灵魂的对话:“周师兄抱负远大,当知《易》云‘尺蠖之屈,以求信(伸)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一时的权宜,若能换来海阔天空,庇护想庇护之人,完成想完成之志,那么,这‘屈’与‘蛰’,非但不是失节,反而是大勇与大智。”
她巧妙地将“背叛感情”偷换概念为“顾全大局”和“忍辱负重”,为周文渊可能做出的“选择”提供了完美的、甚至堪称高尚的借口。
柳山长抚掌赞叹,图穷匕见:“说得好!文渊,你听听!如絮不仅才情出众,更有这般见识与胸襟,实乃难得的知己!若得如此贤内助,于你仕途,如虎添翼。她倾慕于你,老夫亦愿倾柳家之力,助你直上青云。这,岂非是天作之合?难道你要为了那点无谓的固执,断送所有,包括你妻儿可能面临的险境吗?”
柳如絮适时地低下头,脖颈弯出优美的弧度,声若蚊呐却清晰入耳:“祖父……周师兄志存高远,女儿家……但求无愧于心,能伴君子同行一程,便足慰平生。” 她将一个深情、识大体、甘愿牺牲的完美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
周文渊坐在那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冷了。
威胁、恩情、前途、知己、甚至是被重新定义的“气节”与“责任”……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张无可抗拒的天罗地网,要将他连同他的信念、他的爱情,一起拖入深渊。
他看着柳山长智珠在握的眼神,看着柳如絮那完美面具下隐约的势在必得,脑海中只剩下苏晓晓在灯下对他展露的、毫无保留的笑容。
他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刺破了皮肤,渗出血丝,那尖锐的疼痛,是他在滔天巨浪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柳山长那看似关怀备至,实则重若千钧的话语,与柳如絮恰到好处的才情展示,如同两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将周文渊紧紧缠绕。他感到呼吸都有些困难,亭中氤氲的茶香似乎也变成了令人窒息的迷雾。脑海中,柳山长描述的漕运利益网、政敌的明枪暗箭,与晓晓和乐乐温暖的笑脸疯狂交织、碰撞。
权势……前程……这些曾经模糊的概念,此刻被柳山长用最残酷的方式具象化——那是能轻易碾碎他珍视一切的庞然大物。接受柳家的条件,似乎真的是最“明智”、最能“保护”晓晓和乐乐的选择。一个声音在他心底诱惑着:“只是暂时委屈一下晓晓,给她更好的物质保障,等自己站稳脚跟……”如果没有媳妇和儿子这的确是个诱人的条件,但是与妻儿相比仕途算个屁!老子拼死拼活不都是为了妻儿吗?上一世天天装孙子我都没想过放弃他们娘俩。回家要跟媳妇吹一波,看!我为了你们娘俩我放弃了啥!
但是面上他依然沉默着,目光从柳山长殷切而隐含压迫的脸,移到柳如絮含羞带怯却难掩志在必得的眼,最后落在石桌上那杯逐渐冷却的碧螺春上。
“老师,”他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经历巨大消耗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老师的苦心,学生的确……感同身受。每一句,都如惊雷贯耳。”
柳山长眼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微光,柳如絮的睫毛也轻轻颤动了一下,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紧。
周文渊缓缓抬起头。“剖析的利害,句句属实,字字惊心。学生的确势单力薄,前路艰险,如履薄冰。”他再次承认了现实的残酷,语气沉重,但话锋随即一转,如同淬火后的利剑,骤然出鞘,寒光四射,“老师言及需要强援,需要家族庇护,学生亦深以为然。”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如炬,扫过两人,一字一句,重若千钧:“但学生以为,一个家族、一个人,真正的根基,不在于权势煊赫,而在于家风清正,在于守望相助,在于——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