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从光芒中探出的皮鞋,黑亮,考究,纤尘不染。
它踏在黑龙潭边这片混杂着泥土、草屑与绝望的土地上时,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却仿佛有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口上。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了。
旋翼掀起的狂风渐渐平息,巨大的轰鸣声也随之褪去,夜空重归寂静,只剩下那道从直升机上投下的、冰冷的光柱,将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白昼。
光柱的中心,一个身影完全走了出来。
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身材高大,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夹克,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鬓角处夹杂着些许银丝。他没有戴眼镜,但那双眼睛,却比任何镜片都更锐利。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缓缓扫过全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便弥漫开来。
那不是牛建国那种靠着权势和暴力堆砌起来的凶狠,而是一种沉淀在骨子里的、掌控大局的威严。
在场的村民们,或许一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人物。他们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们不知道这人是谁,但他们本能地知道,白马镇的天,从这只皮鞋落地的这一刻起,就真的要变了。
赵强立正站好,身体绷得像一根拉满的弦。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眼前这张脸与记忆中县里的领导一一对应。当最终确认身份时,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县委副书记,兼任政法委书记,周振雄。
这位在全县干部大会上,能用眼神让聒噪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的三号人物,竟然亲临现场。
瘫坐在地的牛建国,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整个身体像被抽走了最后一根骨头,彻底软了下去。他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不见,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他想过县里会来人,但最多以为是县局派个副局长,或是纪委来个科室主任。他做梦也想不到,来的会是周振雄本人!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重视”了,这是“定性”。
周振雄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他看到了惊魂未定、却又眼中含着希望的村民;看到了神情紧张、站得笔直的派出所民警;看到了被铐在地上、面如死灰的两个打手。
他的目光在林正身上停留了片刻,微微颔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地上那滩烂泥般的牛建国身上。
“牛建国。”
周振雄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质感的冰冷,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仅仅是这三个字,就让牛建国浑身剧烈一颤。他像是被这声音注入了一丝垂死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周振雄的方向爬去,裤腿在地上拖出两道狼狈的泥痕。
“周……周书记……我……”他仰着头,那张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脸,此刻布满了鼻涕和眼泪,丑陋不堪,“书记,误会……这都是误会啊!是林正!是他公报私仇,是他栽赃陷害我!”
到了这个地步,他唯一的本能,就是撕咬。
周振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就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物体。他没有理会牛建国的嘶吼,而是转向林正。
“林正同志。”
“到!”林正上前一步,身姿挺拔。
“现场情况,简单说一下。”
“报告周书记,”林正的声音沉稳而清晰,“白马镇黑龙潭项目存在严重违规问题,镇党委原书记牛建国,涉嫌指使村干部王富贵等人,暴力强占村民土地,并对上访村民王大山进行威胁、恐吓。今晚,牛建国再次指使其手下,意图对证人王大山实施人身伤害,被白马镇派出所的同志当场抓获。牛建国本人,在现场公然威胁、阻挠执法,并涉嫌人为制造山体滑坡,切断道路,企图隔绝现场,毁灭证据。”
林正的汇报,没有一个多余的字,没有一丝个人情绪,完全是客观陈述。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铁锤,狠狠砸在牛建国的心上。
“你血口喷人!”牛建国疯了一样地咆哮,“证据呢?你有什么证据!”
林正没有看他,只是对周振雄说:“人证、物证俱在。王大山老伯,以及在场的所有村民,都可以作证。派出所的执法记录仪,也记录了全过程。”
周振雄点了点头,然后,他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了牛建国,眼神里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
“牛建国,你是在问我,要证据吗?”
这句话,比任何判决都更具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