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母一边纳鞋底一边说:“要我说,手艺不能丢。写作是好事,可木工是实实在在的饭碗。”
沈念秋则说:“我觉得可以都试试。省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项目要到年底,创作学习班如果是短期的,也许能兼顾?”
最终,秦建国给赵编辑回了信,表示对创作学习班感兴趣,但需要了解具体时间安排。他也开始有意识地整理素材本,将零散的观察和思考按照主题分类:手艺人的故事、市井生活变迁、普通人的坚守与梦想……
那个枣木小雕件在不知不觉中完成了。它不像任何传统题材,就是一个扭曲的、充满力量的形态,保留着木材原始的肌理和瑕疵。秦建国把它放在工作台的角落,不时拿起来看看,摩挲那些刻痕。它不完美,不“正确”,但每次看到它,他心里都会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这是完全属于自己的表达,无关任务,无关评价。
九月初,《江河文艺》送到了。秦建国的《晨光里的扫帚声》排在小说栏目的第三篇,占了三页篇幅。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字,整齐地印在散发着油墨香的杂志上,他的手微微颤抖。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杂志出版一周后,文化局的一位同志来到家里,带来一个通知:市里要组织一批文艺骨干去省城参观学习,为期五天,秦建国在名单上。
“主要是参观省博物馆、美术院,还有一些重点文艺单位。”那位同志说,“机会难得,费用由市里承担。”
沈念秋帮秦建国收拾行李时,特意把他的素材本和新买的笔记本放进包里。“多看看,多记记。”她说,“石头有我呢,家里你放心。”
出发前夜,秦建国又一次拿出那个枣木雕件。台灯下,木材的纹理在刻痕间流转,虫蛀的小孔在光影下像星辰。他忽然明白了黎彦明所说的“破”是什么——不是刻意反叛,不是为破而破,而是敢于追随内心的直觉,尊重材料的本性,哪怕结果不符合既定的审美标准。
他把小雕件放进包里,和素材本放在一起。
去省城的班车清晨出发。秦建国坐在靠窗位置,看着熟悉的街景渐行渐远。路过文化宫时,他看到《大地新生》的红绸覆盖的复制品(原作已由省工艺美术馆收藏)正在被搬进展厅,准备作为常设展品陈列。晨光洒在红绸上,泛起柔和的金边。
车上同行的大多是各文艺单位的骨干,有画家、编剧、音乐干部。大家互相介绍后,话题自然转到最近的创作上。听说秦建国就是《晨光里的扫帚声》的作者,几位同行很感兴趣。
“秦师傅,您这种既有手艺又能写作的,现在不多见啊。”一位戴贝雷帽的画家说,“咱们搞艺术的,有时候太局限在自己的圈子里,反而需要您这种跨界视角。”
一路交谈,秦建国学到了不少新名词:“形式语言”“本体论”“现代性”……有些他听不太懂,但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探索的气息。八十年代中期的文艺界,正处在复苏与探索的热潮中,各种思潮涌动,传统与现代碰撞。
省城的规模让秦建国震撼。高楼多了,街道宽了,书店里挤满了买书的人,美术学院外的墙上贴着各种展览海报。他们参观了省博物馆的青铜器展,美术院的当代油画展,还在省图书馆听了场关于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讲座——虽然很多内容对秦建国来说很陌生,但他像海绵一样吸收着一切。
学习活动的最后一天是自由参观。秦建国独自去了省工艺美术研究所。那是一栋朴素的三层小楼,展厅里陈列着全省各地的工艺精品。在木雕展区,他看到了自己熟悉的流派作品,也看到了一些大胆的实验性创作。
在一件题为《痕》的作品前,他驻足良久。那是一段老槐木,只做了 ial 的处理,保留了斧劈、虫蛀、风化的所有痕迹,只在中心位置浅浅地刻了几道流转的线条,像水流,又像时光。标签上写着:“材料:槐木;作者:佚名;说明:时间本身是最伟大的雕刻家。”
秦建国忽然想起自己包里那个枣木小件。他拿出来,放在展厅的窗台上。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两个作品上——一个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创作,一个是完全随心的尝试,却在此刻产生了某种对话。
“很有意思。”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
秦建国转头,看见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戴着眼镜,穿着深蓝色的中山装。
“这是您的作品?”老者问。
“是的,随手做的,还不成熟。”
老者拿起枣木小件,仔细端详:“保留了树皮,利用了虫孔,刀法随性但有力。你在哪里学的艺?”
秦建国简单说了自己的师承和经历。老者点点头:“传统功底能看出来,但没被束缚住。你听说过‘材美工巧’吗?”
“《考工记》里的,‘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
“对。但人们往往只重视‘工巧’,忽略了‘材美’。”老者指着窗台上的两件作品,“好手艺不是征服材料,而是发现材料本身的美,让那种美说话。你这件小东西,就有这个意思。”
交谈中,秦建国得知老者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研究员,姓顾,专攻传统工艺理论。顾研究员对秦建国的情况很感兴趣,听说他还在写作,更觉得难得。
“手与心的结合,物与思的互通,这是中国工艺的最高境界。”顾研究员说,“你现在做的,正是往这个方向走。坚持下去。”
临别时,顾研究员给了秦建国一张名片:“年底那个‘传统工艺当代转化’项目,我也会参与。期待看到你更成熟的作品。”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秦建国的心是满的。五天时间,他看到了更广阔的世界,也更清楚了自己的位置。他不是纯粹的匠人,也不是专业的作家,他站在两者之间,那个位置看似模糊,却可能有独特的风景。
到家已是傍晚。石头第一个扑上来,沈念秋站在门口微笑,岳父母在厨房里忙活,传出熟悉的饭菜香。收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民乐,一切都是熟悉的样子,但秦建国觉得,自己有些不一样了。
晚饭后,他拿出给家人带的礼物:给沈青山的省城老字号糕点,给沈母的柔软毛巾,给沈念秋的一本《外国短篇小说选》,给石头的一个小木偶。最后,他取出那个枣木小件,放在餐桌中央。
“这是什么呀,爸爸?”石头好奇地问。
“这是……一段木头的故事。”秦建国说,“它被虫咬过,被风刮过,被我刻过,现在它是它自己了。”
沈念秋拿起小件,在手里转动:“好像能感觉到它在生长。”
“对,生长。”秦建国重复这个词。他突然明白,自己这些年的挣扎、摸索、尝试,也是一种生长——在传统的土壤里,向着现代的阳光,以自己笨拙而诚实的方式。
夜深了,家人都已睡下。秦建国坐在书桌前,翻开新的笔记本,写下第一行字:
“光从木头深处醒来时,刀才知道该往哪里走。”
窗外,秋虫啁啾。不远处的街道上,依稀传来扫帚划过路面的沙沙声,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们开始工作了。秦建国听着这声音,觉得它和自己手中的刻刀声、笔尖的沙沙声,汇成了同一种节奏——平凡、坚持、生生不息。
他知道,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会去文化宫工作,修那些老家具,教徒弟基本功,继续攒钱还债。但同时,他也会继续刻那些“不为什么”的小件,写那些“只是想写”的故事。省城的项目,创作学习班,可能的未来——这些都在前方,但不着急。就像木头有自己的生长年轮,人也有自己的时令。
他关上台灯,让月光流进屋里。在银辉中,那个枣木小件静静立在书架上,虫孔如星,刻痕如河,树皮如大地裂开的微笑。
大地无言,新生不息。而一个匠人兼写作者的路,正在晨光与夜色的交替中,向着更深处扎根,向着更高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