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彻底洒满房间时,秦建国将怀里的石头轻轻放回小床,替他掖好被角。孩子咂咂嘴,又沉入香甜的梦乡。秦建国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心中那片被黎彦明的话语犁过、又被今晨奇迹般的光晕短暂抚平的土地,此刻生长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与坚定。
他走到外间,沈念秋已经起身,正在灶边准备早饭。米粥的香气混着窗台上几盆茉莉的清淡,氤氲出一室安宁。
“醒了?刚才好像听到石头说话?”沈念秋回头,晨光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
“嗯,小家伙醒得早,指着木雕说‘光出来了’。”秦建国走过去,帮着拿碗筷。
沈念秋动作顿了一下,眼里漾开笑意:“小孩子眼睛最亮,能看到最真的东西。”她盛好粥,压低声音,“昨天黎教授那些话,你别太放在心上。刘师傅后来跟我爸聊了会儿,也说那是有见识的人提的醒,不是砸场子。你的本事和心血,大家都看得见。”
秦建国点点头,接过粥碗:“我明白。他的话是重,但没掺假。我这两天想了很多,反而有点……通了。”他坐下,看着碗里袅袅的热气,“就像做木工,有时候刨得太光、磨得太滑,反而把木头本身的脾气和纹路给弄没了。‘正确’是条好路,但路边的石头、沟坎、甚至歪脖子树,也都是风景。”
沈念秋在他对面坐下,仔细看着他:“你能这么想就好。爸早上还说,过刚易折,有想头是好事,但根子扎稳了,才能经得起风雨和品评。”
正说着,沈母端着一小碟刚拌好的咸菜从厨房出来,接口道:“就是!咱们老百姓过日子、做事情,图个踏实上进,也对得起良心和手艺。外头人怎么说,有道理的听,没道理的,风过耳罢了。赶紧吃饭,粥要凉了。”
一家人在晨光里安静地吃着早饭。收音机里播放着早间新闻,关于经济建设、农村新气象的报道一条接着一条。沈青山听得认真,偶尔点评两句。这熟悉而充满生机的声响,将昨夜那震撼心灵的寂静一幕和尖锐的艺术批评,都稳稳地接入了日常生活的河流。
饭后,秦建国前往文化宫。今天,《大地新生》要正式装箱,由孙科长亲自押运,随同市里其他几件参展作品一起启程赴京。
工作间里,红绸覆盖的木雕已被稳妥地安置在一个特制的、内衬软垫的木箱中。刘木匠、周师傅和几位参与的老师傅都在,默默围着箱子,像送别一位即将远行的亲人。空气里有不舍,有期盼,也有完成重大任务后的淡淡疲惫与空落。
“手续都办妥了,运输也安排了专人负责,放心吧。”孙科长拍了拍秦建国的肩膀,眼神里是满满的鼓励,“建国,不管黎教授怎么说,这件作品,是咱们文化宫、咱们市传统工艺推陈出新的一次大胆尝试,意义重大。你们辛苦了。”
秦建国看着那盖上箱盖、即将被抬走的木箱,心中波澜起伏。它承载的,远不止几个月的汗水与巧思,还有许多无法言说的东西。他郑重道:“孙科长,刘师傅,周师傅,各位,谢谢。没有大家,这东西出不来。”
箱子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板车,覆盖好防雨的油布。秦建国和几位老师傅一直送到文化宫门口,看着板车在初升的太阳下,沿着洒满金光的街道,辘辘远去,汇入城市的车流人海。
送走作品,工作间一下子显得空旷了许多。日常的订单重新提上日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拉锯声再次响起,填补了那份骤然抽离的专注。秦建国也回到自己的工位,开始处理积攒的几件修补活计。手指触碰到熟悉的工具和寻常木料,有种脚踏实地的回归感。
下午,邮递员送来一封牛皮纸信封。是出版社寄来的,里面是《马路天使》的正式出版合同,以及一小笔预付稿费。虽然数额不大,但那张汇款单捏在手里,却有千钧之重。随信还有编辑的简短附言,提到书籍正在紧张印刷中,预计七月下旬就能上市,并委婉询问他是否有新作的构思。
几乎同时,沈念秋也带来了好消息。她的那篇论文被省里的评论刊物正式录用,样刊和微薄的稿酬不日即可寄到。
晚上,秦建国将那笔稿费连同沈念秋的喜讯一起,摆在全家面前。沈青山拿着那张汇款单,戴上老花镜看了又看,嘴角的笑意压也压不住:“好,好啊!白纸黑字,咱们家出文人了!”沈母更是乐得合不拢嘴,摸着那汇款单,仿佛摸着什么珍宝:“这钱得存起来,这可是建国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念秋也是熬了多少夜……”
秦建国和沈念秋相视一笑。秦建国开口道:“爸,妈,这第一笔稿费,我想着,除了存一部分,咱们家是不是该添置点东西?上次买收音机的钱,算是预支。这回,咱们正大光明地改善改善生活。”
最后商定,拿出一部分钱,给沈青山买他一直念叨但舍不得的上好茶叶和一副新象棋;给沈母扯一块时兴的的确良布料做夏衫;剩下的,连同沈念秋的稿费一起存起来,作为家庭的“文化基金”。
夜深人静,秦建国将剩下的稿费和家里日常节余的钱,仔细收好。墙角那个行李卷,似乎不再像以前那样,散发着沉重而隐秘的压力。它依然在那里,是一段无法抹去的历史的证物,但秦建国感到,自己正在用一笔一笔清白、踏实、充满希望的劳动所得,一点点地为它覆盖上新的、向阳的土层。
几天后,文化宫组织了一次小型的座谈会,邀请了几位本地的文艺工作者和老师傅,算是为赴京参展壮行,也总结一下前阶段的创作。孙科长特意请秦建国谈谈《大地新生》的创作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