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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集:路还长,他说的对(1 / 2)

紫檀木雕《大地新生》进入最后的精细打磨和烫蜡处理阶段。整个木工摊位弥漫着一种混合了期待与紧张的肃穆气氛。砂纸摩擦木质的沙沙声,绵密而耐心,仿佛时间本身在参与打磨。秦建国的手指抚过每一处凹凸,感受着刀痕在无数次往复中变得温润、内敛,坚硬冰冷的紫檀开始焕发出一种深沉的光泽,那是属于木质本身的、被唤醒的生命力。

烫蜡是刘木匠的绝活。他调配了蜂蜡和少量植物蜡,隔水加热至将融未融的粘稠状态,用软布蘸取,趁热快速而均匀地敷在木雕表面。热力迫使蜡液渗入极其细微的木纹和刻痕,冷却后,再用柔软的粗布、细布轮番抛光。一遍,两遍,三遍……直到那紫黑色泽仿佛被一层极薄的、流动的琥珀封存,光华内蕴,触手生温。树根的遒劲、山石的冷峻、云雾的飘渺、枝叶的舒展,以及那些嵌于其中的象征图案,在温润的光泽下和谐共生,层次分明又浑然一体。

“成了。”刘木匠直起有些酸痛的腰,长长舒了一口气,眼神复杂地看着工作台上完成的作品。周师傅和其他几位老师傅也围拢过来,没人说话,只是静静地看。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落在木雕顶部那线刻的朝阳和光芒上,经过蜡层的折射,竟真的漾开一片柔和却清晰的光晕,仿佛那光是木头自己生长出来、此刻正缓缓流淌。

作品被小心翼翼地覆盖上红绸,准备送往文化宫库房,等待一周后启程赴京参展。秦建国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却又悬起另一块——不知它将在更广阔的舞台上,经受怎样的审视。

送展前五天,一个寻常工作日的上午,文化宫孙科长陪同一位陌生中年人来到了木工摊位。来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戴一副黑框眼镜,面容清癯,目光沉静。他走路很轻,却自有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建国,刘师傅,周师傅,各位师傅,”孙科长脸上带着少见的郑重,“这位是工艺美术研究所的黎彦明教授,刚从南方考察回来,特意来看看咱们这次送展的作品。”

黎彦明?秦建国心里一动。这个名字他似乎在专业杂志的某篇文章末尾见到过,是业界颇有声望的理论家,以眼光犀利、见解独到着称,据说对传统工艺的现代化创新有深入研究,但也极为严格。

“黎教授,您好。”秦建国和几位老师傅连忙打招呼。

黎彦明点点头,声音平和:“孙科长客气了,我就是顺路,学习学习。”他的目光已经落在那覆盖着红绸的木雕上,“这就是那件《大地新生》?”

“是的,黎教授,刚刚完成最后的处理。”秦建国上前,和刘木匠一起,小心地揭开了红绸。

紫檀木雕完全显露的刹那,黎彦明的眼神微微凝滞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凑近,反而后退了半步,像是在调整观看的整体距离。然后,他才缓步上前,从各个角度,极其仔细地端详起来。他的视线扫过盘根错节的底部,掠过层叠的山石与浪涛,在云雾氤氲的中段停留片刻,又缓缓上移,仔细审视那些与枝叶融为一体的齿轮、麦穗、书本、航天器图案,最终定格在线刻的朝阳与光芒处。他看得非常慢,有时甚至会俯身,几乎将鼻尖贴近木料,观察某处刀法的转折或两块不同肌理的衔接。

整个工作间鸦雀无声,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孙科长有些紧张地搓着手。刘木匠和周师傅交换了一个眼神,神情严肃。秦建国则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寂静中被放大,他强迫自己镇定,目光跟随黎彦明的视线移动,试图揣摩这位行家内心的评判。

足足看了将近二十分钟,黎彦明才直起身,摘下眼镜,轻轻揉了揉鼻梁。他脸上看不出什么明显的表情。

“黎教授,您看……”孙科长试探着问。

黎彦明重新戴上眼镜,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秦建国脸上,缓缓开口:“紫檀是好料,难得。深浮雕和镂雕的功底非常扎实,”他朝刘木匠、周师傅那边略一颔首,“尤其是根部的处理,力量感足,有古意。”

刘木匠紧绷的脸色稍缓,周师傅也暗暗松了口气。

但黎彦明话锋一转:“构图野心很大,试图融合的元素非常多。从土地、自然、到工业、农业、知识、航天……几乎包罗万象。”他的语气依旧平稳,却让秦建国的心提了起来。“这种全景式的、象征主义的表达,很容易陷入图解概念的窠臼,让作品变成生硬的拼贴,失去艺术最核心的感染力。”

秦建国感到脸颊有些发烫,但他挺直了背,迎向黎彦明的目光:“黎教授,您说得对,这是创作时最大的风险。我们……我是试图通过生长和过渡的脉络,让这些元素成为整体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简单的罗列。”

“我看到了你的尝试。”黎彦明点点头,指向中上部的云雾和树冠,“这里的过渡处理,尤其是光影和虚实的运用,有想法。把现代符号图案化,嵌入传统枝叶脉络,这个思路本身是巧妙的,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生硬。”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虚点向树冠顶部,那线刻的光芒在自然光下流转,“这里的光感处理,是亮点。不是外加的,是从木头‘里面’透出来的,这很难得。”

秦建国心中稍定,刘木匠也微微点头。

然而,黎彦明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但是,”他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这件作品最致命的问题,或许不在于技法,也不完全在于构思的整合。”

他环视一周,目光带着一种穿透力:“你们有没有想过,它太‘正确’了?太想面面俱到地‘表现’新时代精神了?土地、历史、传承、各行各业、未来展望……所有应该出现的‘意象’都出现了,所有应该赞美的‘方向’都点到了。它像一篇结构严谨、立意高远的命题作文,每个部分都扣着题,无可指摘。”

他看向秦建国,眼神锐利:“可艺术,尤其是承载着情感与精神的手工艺,最怕的就是这种无可指摘的‘正确’。它缺少一点‘破’的东西,一点属于创作者个人的、甚至是有些偏执的、不管不顾的真情实感和独特视角。它太想被认可,太想符合某种预期,以至于那种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原始生命力和可能有的粗粝、矛盾、甚至是痛苦的挣扎,被过度地修饰、安抚、纳入一个平滑光洁的叙事里了。”

工作间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孙科长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刘木匠皱紧了眉头,似乎在消化这些话。周师傅脸上则显出几分不服气,却又难以反驳。

秦建国如遭雷击,呆立当场。黎彦明的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剥开了他内心深处连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某种惶恐。是的,在创作时,他无时无刻不感受到孙科长的期望、老师傅们的审视、展览主题的要求,还有自己那份“必须成功”的压力。他将所有心思都用在如何“做好”、如何“融合”、如何“体现”上,却可能真的在不知不觉中,压抑了某些更原始、更个人化的冲动和表达。那些在深夜里辗转反侧时掠过心头的、关于时代变迁的复杂滋味——不仅仅是新生的喜悦,或许还有逝去的怅惘、前路的迷茫、个体在宏大叙事中的微不足道——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过滤、提纯,最终变成了这幅昂扬向上的图景。

“黎教授……”秦建国声音有些干涩,“那……按照您的看法,这件作品……”

黎彦明摆摆手:“我不是评委,更不是来否定你们的劳动。恰恰相反,我认为在现有框架下,你们已经做到了极高的完成度,技术精湛,构思完整,送展完全没有问题,甚至很可能获奖。”

他话锋再次一转,语气缓和了些许:“我说这些,是出于一个旁观者的惋惜。我从这件未完成的‘完成品’里,看到了惊人的潜力,一种可能通向更伟大作品的潜质。秦建国同志,你很年轻,有技术,有想法,更难得的是有把想法付诸实践的毅力和协调能力。但或许,你可以试着在未来的创作中,少想一点‘应该’,多想一点‘我想’;少考虑一点‘别人怎么看’,多倾听一点‘我自己感受到什么’。哪怕那感受是混沌的、矛盾的、不那么‘正确’的。真正的‘新生’,或许不仅仅在于描绘破土而出的果实,更在于诚实记录种子在黑暗中摸索、顶开重压时,那份真实的、甚至带着痛楚的倔强。”

说完,他朝孙科长点点头:“孙科长,打扰了。作品很好,预祝展览成功。”又对秦建国和刘木匠等人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了工作间,步伐依旧轻缓,却留下满室的沉重与思索。

红绸重新盖上木雕,但那深紫近黑的色泽,仿佛比之前更加沉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