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卷拿到手中的那一刻,沈念秋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耳膜里轰鸣,几乎要盖过教室里任何细微的声响。那薄薄的几页纸,却仿佛有着千钧重量,压得她手腕微微发沉。油墨的味道,新鲜而略显刺鼻,混合着教室里陈旧的灰尘气息,构成了一种独特的、令人神经紧绷的“考场味道”。
她强迫自己忽略周围考生打开试卷时发出的窸窣声,以及那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或低声惊叹的声音。她没有急于去看后面的作文题——那是许多考生最害怕也最期待的部分——而是按照自己预先设定的策略,先将整张试卷快速浏览一遍。
目光如扫描般掠过一道道题目。拼音标注、词语解释、病句修改……这些基础题像是熟悉的老朋友,又像是戴着面纱的陌生人,在特定的语境下考验着理解和记忆。她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这些内容,她在无数个烧火、做饭、哄孩子的间隙里,早已反复咀嚼过无数遍。紧接着是古文阅读和翻译,一段选自《左传》的节选,字句诘屈聱牙。她凝神静气,逐字看去,脑中飞快地调动着那些深夜里背诵的实词、虚词和特殊句式,像拼图一样,试图将零散的字词还原成通顺的现代语义。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作文题目上。白纸黑字,清晰地印着:“难忘的一天”。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刺入了沈念秋记忆的最深处。无数个“一天”在她脑海中翻涌、碰撞——是得知恢复高考消息那天,巨大的喜悦与沉重的压力同时降临的恍惚?是收到父母来信,那薄薄信纸如同定海神针般稳住她心神的那份温暖与责任?是石头生病发烧,她和秦建国在寒冬深夜中心急如焚、相互扶持的艰难?还是某个普通的深夜,煤油灯下,笔尖沙沙,秦建国默默递过一碗热水时的无声体贴?
不,都不是。有一个日子,比这些更加刻骨铭心,更加清晰地定义了她为何会坐在这里,为何要如此拼命地抓住这根命运的绳索。
她的思绪猛地被拉回到了几年前,那个同样是寒冬腊月,却充满了绝望与挣扎的时节。那一天,她和秦建国作为“老跑山”,为了给即将出生的孩子攒下一点家底,也是为了在艰难的世道里寻一条活路,冒着被抓住的风险,深入了人迹罕至的老林子。他们寻找着珍贵的药材,每一步都踩在及膝的深雪里,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饥饿、寒冷、疲惫,以及对未知危险的恐惧,时刻伴随着他们。就在他们以为有所收获,准备下山时,天气骤变,暴风雪毫无征兆地席卷而来,天地间一片混沌白色,瞬间迷失了方向。那是真正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们躲在一个狭小的山洞里,靠着彼此的身体温度和一点点干粮硬撑。秦建国把大部分能御寒的衣物都裹在了她身上,自己则冻得嘴唇发紫,却还不停地安慰她:“别怕,念秋,咱一定能出去,为了孩子,也得出去!” 那一夜,她依偎在丈夫怀里,听着洞外鬼哭狼嚎般的风声,感受着生命在自然伟力面前的渺小与无助,也深刻地体会到了没有知识、只能依靠最原始体力与运气搏命的悲哀与无奈。那是一种被时代和环境双重挤压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
后来,他们侥幸生还,但那种濒临绝境的恐惧和对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却如同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她的灵魂里。她记得,当时她就对秦建国说过:“建国,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孩子,将来也像我们这样,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去山里碰运气。得有知识,得有一条更稳当的路。”
“难忘的一天”……就是那一天!是绝望与希望交织,是让她彻底明白“为何要奋斗”的一天!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沈念秋的眼神重新聚焦在试卷上,变得无比清明和坚定。她知道了自己要写什么。她要用笔,将那份深埋心底的恐惧、挣扎、以及从绝望中生发出的、如同石缝中小草般顽强的希望,全部倾泻出来。她要写的,不仅仅是那一天的惊险,更是那一天如何塑造了今天坐在考场上的这个沈念秋。
她再次拿起笔,这一次,手不再颤抖。她先在草稿纸上飞快地列下提纲,确定文章的结构和要突出的细节——迷途的恐慌,山洞中的相依为命,那种与文明世界隔绝的渺小感,以及最后劫后余生对“出路”的彻骨渴望。
然后,她开始在正式的答题卷上,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地写下作文的标题和第一行字。笔尖流淌出的,不再是墨水,是她凝结的血泪和燃烧的梦想。
……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飞速流逝。当沈念秋写完作文的最后一个句号,轻轻搁下笔,才感觉自己的手腕已经酸麻,手指因为长时间用力而微微僵硬。她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将胸腔里积压了多年的浊气都吐了出来。她没有时间去回味和检查作文,立刻将注意力转向前面那些需要争分夺秒的基础题。
教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偶尔有考生压抑的咳嗽声,以及监考老师轻轻踱步的脚步声。这种寂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大的压力。沈念秋看到斜前方那个年轻的女孩,此刻正用力咬着笔头,眉头紧锁,似乎被古文翻译难住了;右后方那位知青大姐,则一直低着头,奋笔疾书,速度极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