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平县城门洞开,守城兵丁远远望见那支煞气腾腾、玄甲染血的骑队,尤其是队伍前方蟒袍玉带的亲王仪仗,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哪敢阻拦?城门守备连滚爬爬地跪在道旁,头也不敢抬。
马蹄声如雷贯耳,踏破县城死寂的街道。沿街商铺门窗紧闭,偶尔有胆大的百姓从门缝中窥视,触及那森然的刀光和浓重的血腥气,无不骇然缩头。肃杀之气如同实质的寒冰,瞬间冻结了这座小小的县城。
县衙大门紧闭,门前的登闻鼓蒙着厚厚的灰尘。
“破门!”赵峰一声厉喝,声震屋瓦。两名锐锋营修士翻身下马,如蛮熊般肩撞脚踹!
“轰隆!”
厚重的朱漆大门应声而倒,扬起漫天灰尘。
衙内一片鸡飞狗跳。几个皂吏正缩在廊下赌钱,被这突如其来的破门吓得魂飞魄散,骰子铜钱滚落一地。一个身着七品鹌鹑补服的矮胖官员连滚爬爬地从后堂跑出来,正是永平县县令吴德庸。他脸色惨白如纸,看到门外杀气腾腾的亲王仪仗和那面“靖安护道院”的玄色大旗,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下……下官永平县县令吴德庸,叩……叩见亲王殿下!叩见提刑大人!”声音抖得不成调。
周玄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目光如冰刃刮过吴德庸的脸,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吴县令,好大的官威啊。本王与靖安院提刑官奉旨办案,你这衙门,倒是关得严实。”
“下官该死!下官该死!不知王驾亲临,死罪!死罪!”吴德庸磕头如捣蒜,额头瞬间见红。
杨慎翻身下马,青色官袍在肃杀的氛围中显得格外笔挺。他看也不看磕头的县令,目光锐利如鹰,直刺衙内深处:“户房典吏何在?”
一个穿着灰布长衫、獐头鼠目的中年男人连滚爬爬地挤出人群,正是那嗜酒如命的钱典吏的副手,孙典吏。他脸色比吴德庸更白,冷汗涔涔:“小……小人孙贵,暂……暂代典吏之职……”
“带路!去户房深处,开那刻有防护符文的铁柜!”杨慎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铁……铁柜?”孙典吏腿一软,几乎瘫倒,目光下意识地瞟向县衙后堂方向,充满了恐惧。
“嗯?”周玄策冷哼一声,玄龟镜悬于腰间,幽光微闪,一股无形的威压骤然降临!
孙典吏如遭重击,差点背过气去,再不敢迟疑,连声道:“是!是!小人这就带路!这就带路!”
一行人如狼似虎,押着瘫软的孙典吏和面无人色的吴县令,直奔户房深处。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角落里,一个半人高、通体乌黑、表面刻满粗陋防护符文的铁柜静静矗立,如同一个沉默的坟墓。
“钥匙!”杨慎伸出手。
周玄策微微颔首,赵峰上前一步,将染血的铜钥递到杨慎手中。钥匙末端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把钥匙和那个铁柜上。空气凝滞得如同铁块。周正紧握佩刀,指节发白。陈风气息沉凝,灵力暗涌。杨影、杨山一左一右,看似随意地站在杨慎身后半步,目光却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每一个角落,无形的威压让那些衙役几乎窒息。
杨慎深吸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
防护符文的光芒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旋即熄灭。
杨慎用力一拧!
嘎吱——!
沉重的柜门被缓缓拉开。
一股混合着陈旧纸张和铁锈的沉闷气味涌出。柜内空间不大,里面赫然躺着几份卷宗!
杨慎的心猛地一跳,眼中燃起希望之光!他强压激动,伸手取出一份,正是孙老栓家那十亩田地的地契原件!上面孙家先祖的名字和官府鲜红的印鉴清晰可见!他又取出另一份,是永平县衙对城外那处微弱灵脉节点的勘查文书,上面明确标注了位置和范围,中心正是孙家那十亩地!还有一份,竟是张魁离任前签署的、将孙家田地“划归云霞观名下,以作供奉”的非法文书!
铁证如山!
好!好一个张魁!好一个云霞观!好一个永昌伯!”杨慎眼中燃着熊熊烈火,将三份文书高高擎起,声震户房,“吴德庸!孙贵!尔等还有何话说?!”
“大……大人!下官冤枉啊!皆是张魁那杀才勾结妖道,瞒着下官所为!下官毫不知情啊!”吴德庸涕泗横流,拼命叩首,额上鲜血淋漓。
孙典吏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只会捣蒜般磕头。
“毫不知情?”周玄策冷然开口,声音似从九幽传来,“孙家一门七口,状纸递至县衙,遭张魁毒打驱逐,当夜便葬身灭门火海!你这父母官,是聋了?是瞎了?!”他目光如电,刺向吴德庸,“还是说,你收了永昌伯府多少好处,连那点天良都弃如敝履?!”
“王……王爷明鉴!下官……下官……”吴德庸瘫软在地,语无伦次,眼神却下意识地再次飘向县衙后堂,充满了绝望的哀求。
就在这时,一个尖细而傲慢的嗓音刺耳地从户房门口传来:
“哟,好大的阵仗啊。王爷亲临这穷乡僻壤,就为了开个破柜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锦缎长衫、面皮白净不见胡须、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入。他身后跟着两个眼神阴鸷、气息沉凝如铁的护卫,显然都是修士。此人神情倨傲,对满屋肃杀之气视若无睹,目光扫过杨慎手中的文书,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
“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公堂!”赵峰怒目而视,指节按得刀鞘发白。
那中年人慢悠悠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周玄策的方向略略拱手,语气却毫无恭敬:“在下郑保,永昌伯府管事。奉伯爷之命,特来问问吴县令,这个月的‘清修供奉’何时送去云霞观?怎么?王爷和提刑大人,连伯爷府上这点香火小事也要过问?”他重重咬出“供奉”二字,挑衅的目光扫过杨慎手中的地契文书,意思不言而喻——那灵田,就是供奉!
“郑保?”周玄策眼中寒芒乍现,“永昌伯府的人?来得正好!本王正要问问郑清之,强夺民田,纵容妖道屠戮满门,该当何罪!”
“王爷言重了。”郑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伯爷向来乐善好施,体恤下情。那孙家刁民,不识抬举,竟敢污蔑仙师,冲撞伯爷府上管事,自家不慎失火遭了天谴,与我伯爷府何干?至于灵田供奉,那是仙师与县衙、与佃户之间两相情愿之事,伯爷不过是居中做个见证罢了。”他颠倒黑白的本事炉火纯青,语气轻描淡写,仿佛谈论的不是七条人命,只是踩死了几只蝼蚁。
“两相情愿?灭门血案在你口中竟如此轻巧!”杨慎怒火中烧,一步踏前,擎起手中斑驳血证,“白纸黑字,累累血债!郑清之休想脱身!来人!将这郑保拿下!押解回京,与郑清之当面对质!”
“呵,拿下我?”郑保脸上那层虚伪的笑意瞬间冰消瓦解,眼底只剩下居高临下的阴鸷与蔑视,“杨提刑,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但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你以为,攥着几张废纸,就能扳倒一位世袭勋贵?就能撬动这京畿重地的规矩?不妨问问你身边这位王爷,问问令尊杨郡守,问问满朝朱紫——谁敢说,这大雍的天,是靠你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公义’撑起来的?”
他话音未落,异变再生!
郑保身后一名护卫眼中骤然闪过狠厉光芒!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枚通体漆黑、刻满诡异符文的梭形法器,狠狠掼向地面!同时张口喷出一口精血,厉声尖啸:
“污秽蚀灵!爆!”
“不好!是蚀灵梭!退!”陈风脸色剧变,失声惊呼!这邪道法器一旦引爆,能瞬间污秽、腐蚀方圆数丈内的灵性物质,包括修士的灵力、法器和……至关重要的纸质证据!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间!
那蚀灵梭触地刹那,骤然爆开刺目乌光!一股浓郁刺鼻、带着强烈腐蚀与污秽气息的黑雾猛然炸裂,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瞬间扩散,首当其冲便是杨慎手中那三份文书!乌光黑雾席卷之处,纸张肉眼可见地迅速发黑、变脆、碳化!
“混账!”杨慎目眦欲裂,下意识催动灵力护住文书,但引气七层的修为在那专门污秽灵性的邪器面前,无异螳臂当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承载血泪与真相的纸张,在乌光中飞速化为飞灰!
“保护王爷!保护大人!”赵峰怒吼,寒铁破峰刀赤红刀罡暴涨,悍然劈向黑雾!
周玄策反应更快!玄龟镜幽光大盛,一道凝练的紫青光柱瞬间迸射而出,带着沛然净化之力,直冲蚀灵梭爆发的核心!紫青光芒所过之处,污秽黑雾如遇骄阳的冰雪,发出“嗤嗤”的消融之声!
然而,终究慢了一丝!
那紫青净化光柱精准地钉入蚀灵梭核心,阻住了污秽之力的蔓延,甚至将引爆蚀灵梭、已被反噬之力侵蚀得面目全非的护卫瞬间净化成一具焦尸。但被乌光黑雾最先扫过的三份文书,边缘部分已彻底化作飞灰,中间部分也焦黑蜷曲,字迹一片模糊!
最重要的铁证,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硬生生毁去大半!
“哈哈哈!证据?哪有什么证据?”郑保望着飘散的纸灰与焦黑的残片,爆发出得意而癫狂的尖笑,脸上满是扭曲的快意,“杨慎!周玄策!你们能奈我何?能奈伯爷何?!这天下,终究是……”
他的狂笑戛然而止!
一道凝练到极致的冰冷杀意,如同实质的冰锥,瞬间锁定了他!这杀意并非来自暴怒的赵峰或陈风,而是源自一直沉默如山、护卫在杨慎身后的杨影!
杨影那双平凡的眼眸里,此刻只剩一片漠视生死的虚无。他并指如剑,指尖一点淡金色毫芒吞吐不定,遥遥指向郑保眉心。没有言语,但那恐怖的威压与绝对的死亡气息,令郑保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鸭子,笑声骤断,得意化作惊骇!他甚至感到自己的魂魄都在那点金芒下瑟瑟发抖!筑基后期修士的含怒一瞥,足以碾碎他的心神!
“还请杨仙师,手下留情!”周玄策撕裂了凝滞的杀意。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玄龟镜的青光缓缓收敛,目光如万载寒冰,扫过瘫软在地、屎尿齐流的吴德庸与孙贵,最终钉在魂飞魄散、抖若筛糠的郑保脸上。
“郑保,滚回去告诉郑清之。”周玄策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人类情感,“今日之事,本王与杨提刑,记下了。这永平县的血,不会白流。这毁证灭迹的账,本王自会亲自找他清算!滚!”
郑保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在另一个同样吓傻的护卫搀扶下,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如同地狱般的户房。
户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纸灰在空气中缓缓飘落,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污秽气息。杨慎死死攥着手中那仅存的、边缘焦黑卷曲、字迹模糊的残破文书,指节捏得咯咯作响。他低着头,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无力感而微微颤抖。证据……几乎被毁了!对方就用如此简单粗暴、近乎无赖的方式,在他和周玄策面前,狠狠扇了“公义法度”一记耳光!
周正等吏员看着那飘散的灰烬和杨慎手中残破的证据,脸上充满了悲愤和绝望。陈风紧握剑柄,牙关紧咬。赵峰双目赤红,恨不得追出去将那郑保碎尸万段。
周玄策走到杨慎身边,看着那残破的文书和年轻人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沉默片刻,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回京。”
靖安护道院的第一把火,以如此惨烈而憋屈的方式,暂时熄灭了。
永昌伯郑清之,在靖安院和镇异司的联合弹劾压力下,于三日后“惊惧病逝”于府中。死前留下“悔罪”遗表,将所有罪责揽于自身,称自己“老迈昏聩,被妖道玄云子蒙蔽,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恳请陛下看在郑家先祖功勋份上,饶恕其家人。玄云子及其云霞观党羽,在镇异司锐锋营围剿下,负隅顽抗,被尽数诛杀。永平县县令吴德庸、典吏孙贵革职查办,流放三千里。张魁下落不明,永昌伯府管事郑保“暴病身亡”。
案子似乎“圆满”了结。朝廷邸报将此案作为靖安护道院与改制后镇异司协同办案、铲除奸邪的“典范”昭告天下。皇帝下旨褒奖周玄策、杨慎“秉公执法,不畏权贵”。
然而,京城上层的暗流,却因这“圆满”而变得更加汹涌、冰冷。
崔府,密室。
崔弘正端坐太师椅中,慢条斯理地品着香茗,脸上不见丝毫波澜。崔琰侍立一旁,脸色却有些阴沉。
“父亲,郑清之……死得太快了。他这一死,线索全断,我们准备好的后手……”
“死得好。”崔弘正放下茶盏,声音平淡无波,“一条老狗,死了干净。他活着,反倒是个麻烦。他死前那份遗表,不是写得很好吗?所有罪责,归于自身,归于妖道,不牵涉任何人。陛下满意了,朝廷的面子保住了,郑家其他废物也能苟延残喘。至于线索?”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我们想要的东西,已经拿到了。”
崔琰微微一怔:“父亲是说……试探的结果?”
“不错。”崔弘正眼中精光乍现,“其一,陛下对靖安院和周玄策的支持,远比预想中更坚决。为立威不惜拿勋贵开刀,纵是条没牙的老狗也要杀给猴看。其二,周玄策此人修为精进,玄龟镜在手,木灵诀运转纯熟,更有赵峰这等悍将死心追随,在镇异司根基已稳,实乃心腹大患。其三——”他话音稍顿,语气陡然转沉,“那个杨慎虽根基浅薄、修为低微,但其心志之坚、信念之执,远超预料。更棘手的是他背后站着天水郡守杨云澍……我们看走眼了。两个筑基后期的修士甘为仆役,隐忍至今!此子,断不可再留!”
崔琰眼中杀机毕露:“父亲的意思是……”
“郑清之的血,只是开始。”崔弘正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杨慎此子,锋芒太露,又得了陛下的眼。他那个‘以民为秤’,若真让他立起来,便是悬在所有世家头顶的利剑!周玄策……他是陛下的臂膀,是那个小孽种将来最大的障碍!拉不拢,就必须毁掉!”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充满野心:“皇后那边……那个小东西,该派上用场了。陛下若识趣,大家相安无事。若执意要动世家的根基,扶周玄策、杨慎这些清流来削我们的权……哼,这大雍的龙椅,换一个更听话、更年幼的坐,也未必不可!只是……周玄策这块拦路石,必须在他成气候之前,彻底碾碎!传信给‘影楼’,还有……联络北边那位。该动一动了。”
崔琰躬身,眼中闪烁着兴奋而残忍的光芒:“是!父亲!”
靖安护道院内,杨慎独自坐在冰冷的提刑官座椅上。窗外月色清冷,洒在他面前桌案上。那里,静静躺着几片焦黑卷曲的纸片,是孙家案仅存的“证据”残骸。旁边,是那把染血的铜钥,血迹已经干涸发黑,却依旧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那焦黑的边缘,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冤魂。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不甘的嘶吼,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沉重。郑清之死了,玄云子死了,吴德庸流放了……可孙老栓一家七口的血,真的讨回公道了吗?那幕后真正的黑手,依旧在阴影里,对着这“圆满”的结局,发出无声的冷笑。
他摸向心口,那里空空如也。碧落仙子所赠的玉符,碎了。那曾守护他生命的温暖,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清晰的危机感,如同附骨之疽。父亲派来的杨影、杨山,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守在外间,他们的存在,是保护,更是无声的警示——这条路,比他想象的更凶险万倍。
周玄策那日离开永平时沉重的眼神,皇帝在朝堂上褒奖时那深邃难测的目光,崔琰在人群中投来的、那看似平静却暗藏毒针的一瞥……所有画面在脑海中交织。
他拿起一支笔,蘸饱了墨,在一张崭新的宣纸上,缓缓写下四个字:以民为秤。
墨迹淋漓,力透纸背。
这秤杆,已被鲜血浸透。这秤星,是无数冤魂不瞑的双目。这秤盘的一端,是孙老栓们沉甸甸的绝望。而另一端……
杨慎抬起头,望向窗外那轮冰冷的明月,眼神中没有迷茫,只有一种被血与火淬炼过的、更加纯粹的坚定和……凛冽的锋芒。
另一端,注定要放上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玩弄权柄于股掌之上的头颅!这血,不会白流!这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