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金碧辉煌,却弥漫着无形的硝烟。龙涎香压不住空气中涌动着的权欲与算计。皇帝周胤端坐龙椅之上,冕旒垂下的玉珠遮住了他深邃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唯有一股沉凝如渊的压力笼罩着整个朝堂。
杨慎身着崭新的七品鸂鶒补服,站在文官队列的最末尾,位置低微,视野却异常清晰。他能看到前方那些或肥硕或精瘦的背影,看到他们交头接耳时微微耸动的肩膀,看到他们投向御座时那或敬畏、或试探、或贪婪的目光。这与他想象中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庙堂,相去甚远。
“臣有本奏!”一个清朗却带着刻意激昂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出列的是礼部右侍郎,崔相门生中的得力干将,彰显荣。
“讲。”皇帝的声音平淡无波。
彰显荣深吸一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陛下登基八载,励精图治,四海升平,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然,国本乃江山之重器,储位空悬,非社稷之福,亦使臣民之心不安。臣闻,皇后娘娘贤德,抚育丽妃所出之皇子殿下,视若己出,呕心沥血。小皇子虽年幼体弱,然天资聪颖,血脉纯正,更得皇后娘娘悉心照料,龙气渐生!臣斗胆,恳请陛下为江山计,为万民计,早日册立小皇子为东宫太子,以固国本,安天下之心!”他匍匐在地,言辞恳切,仿佛句句肺腑。
此言一出,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臣附议!”
“章侍郎所言极是!国本当立!”
“陛下春秋正盛,然储君早立,方能绝觊觎,定人心!”
呼啦啦,殿中竟有近三分之一的官员出列,齐刷刷跪倒一片,声浪汇聚,形成一股强大的压力,直逼御座。其中不乏清流名士、勋贵子弟,更多的则是崔家一系及其附庸。他们看似恳求,实则逼宫。
杨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看着那一张张看似忧国忧民的脸,只觉得无比陌生。孙老栓一家七口的冤魂尚未安息,钱典吏、春红惨死的血迹未干,这些人却在这里高谈阔论什么“国本”、“安天下之心”?他们口中的“万民”,究竟是谁?他下意识地看向前方的周玄策。扶乐亲王蟒袍玉带,身姿挺拔如松,侧脸线条冷硬,目光锐利扫视着跪倒的群臣,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玄龟镜镜缘,一股无形的之气悄然弥漫。
皇帝周玄凌依旧沉默,冕旒珠玉纹丝不动。整个大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跪着的官员们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冷汗却浸湿了后背。站着的官员,或面露忧色,或眼含讥讽,或事不关己,众生百态。
杨慎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就是父亲宁愿待在天水郡,哪怕政绩斐然也不愿进京的原因吗?天水郡的百姓安居乐业,父亲是实打实为民谋福的“父母官”。而这里,满朝朱紫,关心的只有权力倾轧,只有站队投机。百姓?不过是他们口中用来粉饰太平、谋取私利的工具罢了!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父亲杨云澍的深意与无奈——这京城,是权欲的泥潭,是理想者的坟场!
就在这压抑的寂静即将绷断之时,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带着哭腔,连滚爬爬地冲进了大殿,扑通一声重重摔在金砖上,正是皇后宫中的首领太监,王德全!
“陛下!陛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王德全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小皇子……小皇子殿下……薨了!丽妃娘娘……也……也殁了!”
轰——!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砸在紫宸殿上!
“什么?!”皇帝猛地站起,冕旒珠玉剧烈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碎响!他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怒与……一丝深藏的痛苦!那一直维持的帝王威仪,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跪在地上的彰显荣等人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和……巨大的恐慌!崔弘正端坐于文臣首位,一直半阖的眼帘猛地掀开,精光暴射,握着玉笏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发白!他身边的崔琰,更是瞳孔骤缩,脸上血色尽褪!
周玄策一步踏出,厉声喝道:“王德全!说清楚!怎么回事?!”
王德全吓得魂飞魄散,结结巴巴哭诉:“回……回王爷!丽妃娘娘不知……不知从哪里得知……得知她当年容颜损毁是……是皇后娘娘……一时激愤,冲入坤宁宫大闹……拼死抢走了小皇子……混乱中……混乱中……小皇子本就体弱……丽妃娘娘也……也疯了似的……最后……最后……”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拼命磕头,“奴婢该死!奴婢护主不力!求陛下饶命啊!”
真相不言而喻!一个绝望的母亲,一个被当作工具夺走的孩子,一场精心设计的“意外”引发的惨剧!
“皇后呢?!”皇帝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挤出,带着彻骨的杀意。
“皇后娘娘……娘娘悲痛过度,晕厥过去了……”王德全抖如筛糠。
“呵……呵呵呵……”皇帝周胤忽然发出一阵低沉而瘆人的笑声,笑声在大殿中回荡,充满了讽刺、悲凉和滔天的怒火。他缓缓坐回龙椅,目光扫过下方脸色惨白的彰显荣等一众官员,最终定格在崔弘正那张看似平静无波的老脸上。
“章爱卿,”皇帝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刚才的暴怒更令人心悸,“你方才说,小皇子‘龙气渐生’,‘天资聪颖’,‘乃社稷之福’?嗯?”
彰显荣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附议的官员更是面无人色,抖若筛糠。
崔弘正深吸一口气,缓缓出列,躬身道:“陛下节哀!此乃宫闱惨变,妖邪作祟!臣恳请陛下,立即彻查未央,严惩护主不力之奴才!更要揪出幕后散布谣言、挑拨离间、祸乱宫闱的妖邪!此等恶毒行径,意在动摇国本,祸乱朝纲!其心可诛!”他瞬间将矛头转向“妖邪”和“幕后黑手”,意图转移焦点,撇清崔家,甚至暗示皇帝身边有“妖邪”作祟。
“动摇国本?祸乱朝纲?”皇帝重复着崔弘正的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越来越大。他猛地一拍御案!
“砰!”
沉重的龙案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所有人心头一颤。
“崔相说得对!是有人在动摇国本!在祸乱朝纲!”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雷霆之怒和玉石俱焚的决绝,“但不是妖邪!是你们!是你们这些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实则结党营私、贪得无厌、视朕如无物、视皇权如玩物的世家大族!”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利剑般扫视全场,最后死死钉在崔弘正身上:“你们想要太子?好!朕的太子没了!被你们逼死了!被你们安插在皇后身边的毒蛇害死了!你们满意了?!”
“郑清之的血还没干透!云霞观的灰烬还在飘!现在,又想用朕的骨血来铺你们登天的路?!崔弘正!你真当朕是那任人揉捏的泥塑木雕?!真当朕的刀,砍不动你崔家百年的脖子?!”
字字诛心!句句见血!
整个紫宸殿死寂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所有官员,无论派系,全都噤若寒蝉,被皇帝这前所未有的暴怒和赤裸裸的杀意震慑得魂飞魄散!这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崔弘正的老脸终于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更多的是被逼到绝境的阴狠。他挺直了腰背,声音依旧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尖锐:“陛下慎言!老臣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陛下痛失爱子,心神激荡,所言所行,恐为奸佞所趁!老臣……”
“够了!”皇帝粗暴地打断他,脸上再无克制,只剩下恨意和决断,“收起你那套假仁假义!朕告诉你,崔弘正!今日起,这大雍的朝堂,要么姓周!要么……就让它彻底换个颜色!至于你们崔家……”
皇帝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洗干净脖子,等着!”
“退——朝——!”内侍总管尖利的声音带着颤抖,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皇帝拂袖而去,背影决绝而孤寂,带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悲怆。
百官如同被抽去了脊梁骨,失魂落魄地退出紫宸殿。彰显荣是被同僚架出去的,裤裆的污秽在光洁的金砖上拖出刺目的痕迹。崔弘正走在最前,脚步依旧沉稳,但宽大袍袖下紧握的双拳,青筋暴起。崔琰紧随其后,脸色铁青,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疯狂的光芒。
杨慎站在角落里,浑身冰凉。他亲眼目睹了一场最高权力层面的血腥博弈,见识了什么叫真正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什么叫视人命如草芥。皇帝最后的咆哮,崔弘正眼中的阴狠,周玄策沉默下的凝重……这一切都告诉他,暴风雨不是将要来临,而是已经降临!那“以民为秤”的理想,在如此赤裸裸的权力绞杀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却又如此沉重,沉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望向殿外阴沉压抑的天空,只觉得胸口那块失去玉符的地方,空荡荡地疼。这京城,这朝堂,就是一个巨大的、吃人的旋涡。
崔府,密室。
“父亲!皇帝他……他竟敢如此!这是要与我们崔家鱼死网破!”崔琰再也压抑不住,一拳狠狠砸在檀木桌上,留下一个清晰的拳印。
崔弘正坐在阴影里,脸色比阴影更沉。他缓缓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眼神阴鸷得可怕。“鱼死网破?他周胤还没那个资格!”他声音嘶哑,“小皇子一死,我们失去了最重要的筹码,但也逼得他彻底暴露了底牌。他急了!一个着急的皇帝,就是一头受伤的困兽,更容易落入陷阱。”
“影楼那边……”崔琰眼中杀机毕露。
“传令下去,‘惊蛰’计划,提前发动!”崔弘正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目标只有一个——周玄策!不惜一切代价,在他回镇异司衙门的路上,送他上路!我要让周胤亲眼看着,他最大的依仗,是怎么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
“那杨慎呢?这小子今日也在朝堂,看他那眼神……”
“杨慎?”崔弘正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蝼蚁,本不足为虑。但他背后那个杨云澍,藏得太深!两个筑基后期的死士……哼,既然他非要趟这浑水,那就让他儿子,给周玄策陪葬吧!让影楼的人‘顺手’解决掉!做得干净点,就说是乱党余孽报复朝廷命官!”
通往镇异司衙门的必经长街。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周玄策骑在马上,玄色蟒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面色沉凝,眼神锐利如鹰,不断扫视着街道两侧的屋顶和巷口。赵峰全身肌肉紧绷,手握刀柄,落后半个马身护卫在侧。陈风则带着数名锐锋营好手,散在四周,警惕性提到了最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肃杀。
杨慎也骑马跟在后面不远。他心绪难平,朝堂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还在脑中翻腾。杨影和杨山如同两道影子,一左一右,沉默地护卫着他,两人气息内敛到了极致,但眼神却锐利得如同出鞘的利剑。
突然!
“咻——!”
一道尖锐到撕裂耳膜的破空声骤然响起!不是一支箭,而是数十支!从两侧屋顶、前方巷口、甚至后方阴影中,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箭矢通体漆黑,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带着刺鼻的腥甜气息——剧毒!破灵!
“敌袭!护驾!”赵峰怒吼如雷,声波竟震碎了几支射到近前的毒箭!他长刀出鞘,赤红刀罡暴涨,瞬间在周玄策身前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火墙!铛铛铛!无数毒箭被刀罡斩落或弹飞!
陈风等人也瞬间反应过来,各施手段,刀光剑影,法术轰鸣,竭力格挡箭雨!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
箭雨未歇,数道鬼魅般的身影已从不同方向扑杀而下!气息凶戾,最低也是引气圆满,更有数道筑基期的强横气息!目标明确——直取周玄策!
“王爷小心!”赵峰目眦欲裂,挥刀迎上两名筑基初期的杀手!刀罡纵横,气劲爆裂!
周玄策眼神冰冷,玄龟镜幽光大盛,一道凝练的紫青光罩瞬间护住全身!同时,他并指如剑,木灵诀引动,无数坚韧的藤蔓破开青石板,缠向扑来的杀手!
刺杀!一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针对大雍王朝擎天白玉柱的绝杀!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瞬间,一道几乎融入阴影的幽光,如同毒蛇吐信,从一个极其刁钻、被赵峰和周玄策气劲短暂撕开的缝隙中,悄无声息地射向周玄策的后心!速度之快,气息之隐蔽,远超之前的攻击!目标所指,正是周玄策护身光罩运转时一个极其微弱的灵力节点!出手之人,赫然是潜伏在暗处、修为已达筑基中期的影楼金牌杀手——“影刺”!
时机!角度!狠辣!完美!
周玄策正全力应对前方两名筑基杀手的猛攻,玄龟镜光罩被牵制,赵峰也被死死缠住!这一击,避无可避!
“王爷!”陈风惊骇欲绝,却鞭长莫及!
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身影,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近乎愚蠢的决绝,猛地从斜刺里撞了过来,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了那道致命幽光之前!
是杨慎!
他在混乱中,一直死死盯着周玄策的方向!那“影刺”出手的刹那,那刁钻的角度和致命的时机,被他捕捉到了!电光石火间,他根本来不及思考什么家族、什么理想、什么前途!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周玄策不能死!他是陛下对抗世家最锋利的剑,是这黑暗朝堂中仅存的一线希望之光!
“噗嗤——!”
幽光毫无阻碍地穿透了杨慎仓促间凝聚的护身灵力,狠狠贯入他的左胸下方!一股阴冷、剧毒、带着恐怖破坏力的力量瞬间在他体内炸开!
“呃——!”杨慎如遭重锤,眼前一黑,鲜血狂喷而出!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抛飞!
“少爷!”杨影、杨山睚眦欲裂!狂暴的筑基后期威压瞬间爆发!杨影身形一闪,如同瞬移般出现在杨慎落点,一把将其接住,浑厚精纯的灵力疯狂涌入其体内,压制那肆虐的剧毒和破坏力。杨山则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身影化作一道狂暴的金色飓风,直扑那道一击得手、正欲遁入阴影的“影刺”!
“杨慎!!”周玄策的怒吼带着惊怒与难以置信!他亲眼看着那个年轻的提刑官,那个在朝堂上眼神还带着理想光芒的青年,为了救他,被那致命的幽光洞穿!玄龟镜光芒暴涨,瞬间逼退面前杀手,他猛地转头看向杨慎的方向,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
赵峰也因这变故心神剧震,被对手抓住破绽,肩头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但他悍勇异常,怒吼一声,刀势更猛!
“影刺”面对杨山这含怒而来的筑基后期强者,亡魂皆冒,哪里还敢恋战?拼尽全力施展秘术,化作一道几乎不可见的黑烟,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杨山那足以开山裂石的一拳,瞬间遁入街角的阴影,消失无踪。
刺杀,来得快,去得也快。影楼的杀手见一击未能得手,且对方有筑基后期强者现身,立刻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和浓重的血腥味。
长街瞬间死寂。
周玄策冲到杨影身边,看着被杨影抱在怀中,面如金纸,胸口一个恐怖的血洞正汩汩冒着黑血,气息微弱到极点的杨慎,他的脸色变得无比难看。
“王爷……快……回宫……陛下……”杨慎艰难地睁开眼,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沾满鲜血的手,下意识地摸向心口——那里,曾经有一枚温润的玉符,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片冰冷和剧痛。
他的意识迅速沉入无边的黑暗。耳边似乎还残留着朝堂上皇帝愤怒的咆哮,崔弘正阴冷的眼神,还有父亲杨云澍在天水郡书房里,看着窗外百姓安居时,那平静而复杂的目光……
周玄策看着杨慎彻底昏迷过去,那年轻的脸庞上还残留着一丝未褪尽的理想光芒。他猛地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又望向崔府所在,眼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暴戾杀意和冰冷的决绝。
“回宫!封锁全城!镇异司所属,缉拿一切可疑人等!凡有反抗,格杀勿论!”周玄策的声音如同万载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他俯身,亲自从杨影手中接过昏迷的杨慎,小心地抱在怀里,翻身上马。玄色蟒袍上,染上了刺目的鲜红。
“杨慎,撑住!这血,不会白流!这账,本王亲自替你,替陛下,替这天下讨回来!”
马蹄声再次响起,急促如鼓点,带着重伤垂危的提刑官和一位亲王滔天的怒火,向着森严的皇宫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