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堂内死寂如墓穴。
孟青云的喘息粗重,压抑似困兽濒死的哀鸣。眼前悬浮的怨念珠,正散发着令人作呕又充满致命诱惑的气息。玄阴子那套“灵魔双修”、“挣脱牢笼”的蛊惑,以及关于碧落可能隐瞒的暗示,如同无数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着他的理智,疯狂啃噬那缕刚刚因母爱而复苏的清明。
父母冰冷的棺椁就在身后,卢秉昭扭曲的残躯横陈脚下。家破人亡,污名加身——父亲临死前撕裂喉管的“活下去”,成了此刻撑住他未彻底崩溃的唯一支柱。但活下去,靠什么?
他血红的眼珠缓缓转动,扫过一片狼藉的灵堂,扫过那些神色复杂、惊疑不定却不敢上前的镇异司修士。那些眼神里翻涌着同情,沉淀着警惕,凝固着恐惧,唯独没有一丝能让他攀附的信任,没有一股足以支撑他在此绝境中走下去的力量。最终,他的目光钉在周玄策身上。
这位他曾视若靠山、敬重有加的小师弟,此刻正眉头深锁,眼神沉如铅云。他手中死死攥着的,是玄阴子抛出的那只木匣——里面锁着卢秉昭诬陷孟家的“铁证”。
“青云师兄……”周玄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疲惫与沉重,他向前一步,试图靠近,“节哀。此事……是朝廷失察,被奸佞蒙蔽。有玄阴子给的这些证据,镇异司定会全力彻查,还你父亲、还孟家一个清白!陛下那边,我也会尽力斡旋,为孟家争取应有的抚恤和补偿……”
“清白?抚恤?补偿?”孟青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小师弟……王爷……”
他抬起头,脸上沾染的、属于父亲的鲜血已经干涸,在惨白的孝服上留下刺目的暗红。他的眼神空洞,又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疯狂火焰。
“我的家……在哪里?”
“我的父亲……在哪里?”
“我的母亲……又在哪里?”
“清白……能让他们活过来吗?补偿……能填满这棺椁里的空洞吗?”
他指着父母的棺木,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嘲讽:“你们要还的清白,不过是给那些活着的、需要安抚的看客一个交代!对我……一个家破人亡的孤魂野鬼……还有什么意义?!”
周玄策被这连番诘问钉在原地,嘴唇翕动,却无法反驳。孟青云眼中那彻底的绝望和疏离,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知道,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心怀正道的孟青云,真的随着他父母的棺椁,一同死去了。
“小师弟……”孟青云嘴角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近乎碎裂的笑容,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孟青云”的光彻底熄灭,“我终究……没能指望上你啊。”
他不再看周玄策,目光重新落回那枚悬浮的怨念珠上。玄阴子的话在他脑中轰鸣:力量!挣脱牢笼!此界无路!钥匙!
玄阴子看着孟青云眼中翻涌的恨意、绝望与对力量的极度渴望,嘴角勾起一丝满意的弧度。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只待生根发芽。他不在乎孟青云此刻信不信他描绘的“真相”,只要对方渴望力量,渴望撕碎这带来无尽痛苦的一切,就足够了。这份渴望,就是最牢固的枷锁,迟早会将孟青云拉向他指引的方向。
“孟小友,看来你需要一点时间思考,也需要一点空间处理家事。”玄阴子阴冷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贫道言出必行,三日后,子时,此地,贫道会再来。带你去看一场……足以让你明白这‘牢笼’本质的‘大戏’。”
他袍袖轻扬,一枚温润却暗透阴寒气息的黑色玉片,如有生命般,缓缓游向孟青云。
“此乃《噬魂归元引》的后续法门,灵魔双修,淬炼本源之基。你灵魂斑驳,天赋异禀,正合此道。放心,贫道欲与你同行,此玉简绝无陷阱,尽可参详。”玄阴子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坦诚,“三日后,贫道期待你的抉择。”
话音未落,玄阴子的身影如水银泻地般融入阴影,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余那股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在灵堂萦绕、消散。
玄阴子一走,灵堂内紧绷到极致的气氛似乎松动了一丝,但那沉重的压力并未消减。镇异司的修士们面面相觑,无人敢上前打扰那个跪在棺前、周身气息混乱而危险的孟青云。周玄策看着他僵直地接住那枚黑色玉简,紧紧攥在手中,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惨白,心中涌起巨大的无力与不祥的预感。他攥紧了手中的证物木匣,深知眼下最紧要的,是尽快为孟家洗刷冤屈——这或许是唯一能稍稍安抚孟青云,或者……至少不让他彻底滑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微薄希望。
“封锁现场,收敛……卢秉昭尸首。保护好……孟氏遗骸。”周玄策的声音干涩地下令。他深深看了一眼孟青云孤绝的背影,最终只能沉重地叹息一声,带着人开始处理狼藉的现场。
接下来的两日,孟府成了京城最令人扼腕唏嘘又避如蛇蝎之地。朝廷的旨意终于姗姗来迟,昭告卢秉昭构陷忠良,孟隽德通敌叛国之罪纯属子虚,恢复其皇商身份,并赐下些许抚恤。然而,这份迟来的“清白”与冰冷的补偿文书,被孟青云随手掷于父母灵位前,仿佛弃履。
他沉默地操持着双亲后事,披麻戴孝,独自守灵,将一切吊唁或试图接近之人拒之门外。镇异司的人只敢远远戍守着府邸外围。孟青云的气息愈发内敛,却也愈发危险,像一座山腹中熔岩翻腾、却强抑着喷薄的火山。他偶尔取出那枚黑色玉简,指尖缓缓抚过,眼神空洞地凝视着,其中玄奥而邪异的文字如同活物般扭曲蠕动,烙印进他的脑海。《噬魂归元引》的后续法门,如同最诱人的鸩毒,向他展露着一条吞噬痛苦、怨恨、乃至灵魂以滋养自身的捷径。
在将父母合葬于孟氏祖坟的当晚,孟青云拖着浸透霜露的疲惫身躯,回到空旷死寂的孟府。偌大宅院,往昔的鼎沸人声恍如昨日,如今只余穿堂的冷风裹着纸钱灰烬在游荡,与檐下飘摇的灯笼,幽微如磷火。
他习惯性地走向母亲生前居住的主院,想在那残留着最后一丝母亲气息的地方坐一坐。然而,当他推开门,却发现院内异常安静。肖姨娘和妹妹孟婉蓉居住的厢房,房门虚掩,里面空无一人,整洁得仿佛从未有人住过。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快步走进房间,只见桌案上压着一封素笺。
孟青云颤抖着手拿起信笺,上面是肖姨娘娟秀却带着一丝匆忙的字迹:
青云少爷:
见字如晤。
府中骤变,天塌地陷。老爷夫人仙逝,吾等女流,心如刀绞,然更忧汝之安危。玄阴子其人,阴诡莫测,其所图者大,汝身处漩涡中心,凶险万分。吾与蓉儿留下,非但无助,反成汝之掣肘、仇敌之把柄。
幸得一位故交高人暗中相助,已携蓉儿悄然离去。勿忧吾等安危,亦万勿寻访踪迹。此去山高水远,隐姓埋名,只求蓉儿平安长大,远离是非恩怨。
汝父临终嘱托,字字泣血。汝母慈爱之心,天地可鉴。吾知汝心苦痛,然逝者已矣,生者当惜。汝身负异禀,前路莫测,然切记汝父之言:你是孟青云!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
勿念,勿寻,珍重万千。
姨娘 玉娘 泣书
妹 婉蓉 顿首
信纸从孟青云指间滑落,飘然坠地。
走了……都走了……
肖姨娘和婉蓉,这孟府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和牵挂,也彻底消失了。她们选择了离开,为了保护婉蓉,也为了……不成为他的负担。
“勿念,勿寻……活下去……”孟青云喃喃重复着信中的话,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偌大的孟府,彻底空了。只剩下他一个。繁华落尽,烈火烹油般的皇商孟家,就这样,在阴谋、仇恨、背叛与绝望中,轰然落幕。
他蜷缩在冰冷的地上,像一具被抽干了灵魂的躯壳。父母的音容笑貌,弟弟孟庆霖的纨绔,林姨娘的溺爱,肖姨娘的温婉,婉蓉怯生生的眼神,孟府曾经的喧闹……一幕幕在眼前闪过,最终都化为灰烬。
他还能相信谁?
这操蛋的世道,容得下普通人安稳生活吗?孟家的遭遇就是答案。
父亲母亲想让他活下去……可他该怎样活下去?
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枚冰冷的黑色玉简如同烙铁般灼烫着他的掌心。渴望……对力量的渴望,如同野火,在他绝望的废墟上疯狂燃烧。他要撕碎那些虚伪的面具,他要让那些玩弄权术、草菅人命的存在付出代价!他需要一个答案,关于这个世界,关于碧落,关于他自己!
就在孟青云蜷缩在冰冷府邸中,被绝望与力量诱惑撕扯之时,一道清冷如月的身影,带着难以掩饰的焦急与悲伤,悄然落在了孟府残破的庭院中。
碧落。
白云道长有事外出,她隐在暗处,悄然观察澄心和桃月,看着他们温馨而平凡的夫妻生活,终于确信孟青云所言——她长久以来追寻的,不过是悔恨过后求而不得的执念……
待到孟家惨剧的消息传来,她匆匆赶至,却已迟了。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浓重血腥气、翻涌的怨煞之气……以及一缕令她灵魂深处都为之颤栗的魔气,瞬间让她明白了事态的严重。
“青云!”她急声呼唤,灌注灵力的声音穿透死寂的府邸。
无人应答。唯有风声呜咽。
她疾速搜寻每一处角落。灵堂的惨状、残留的激烈打斗痕迹……还有肖姨娘母女房内桌上那封冰冷的留书。碧落拿起信笺,读完内容,心直坠深渊。
她屏息凝神,竭力捕捉孟青云的气息,最终在主院冰冷的地面上,寻到了蜷缩成一团的青年,他仿佛已失去所有生机。一股混乱至极的气息从他身上弥散开来——那是极致的悲恸、滔天的恨意,以及一缕……正悄然萌发、令人心悸难安的魔性,让碧落肝胆俱颤。
“青云!”碧落疾步上前,伸手欲将他扶起。
孟青云猛地抬头!血丝密布的双眼锐利如刀锋,淬着拒人千里的冰寒与审视,昔日的温润与信任荡然无存。那目光,生生将碧落伸出的手钉在半空。
“你来了。”孟青云的声音嘶哑而平静,却比任何嘶吼都更尖锐地刺痛碧落,“来看我孟家的笑话?还是来瞧瞧我这把‘钥匙’,是否还喘着气,能否为你打开那扇‘门’?”
碧落如遭雷亟,脸上血色尽褪:“青云!你……你在胡说什么?什么钥匙?什么门?我是来帮你的!抱歉,我来迟了……”
“帮我?”孟青云扯出一抹惨笑,“帮我什么?帮我向朝廷讨要那份迟来的‘清白’和冰冷的抚恤?还是帮我……”他摇晃着踉跄站起,周身混乱危险的气息却愈发凝实,“……压制陶谦的怨念?”
“玄阴子告诉我了。”孟青云紧盯碧落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此界是牢笼,飞升无门。我是异数,是钥匙……而你,碧落仙子,接近我,是因为广陵仙君?还是同样为了这把钥匙?为了……利用我?”
碧落的心猛地一沉:“钥匙?什么钥匙?玄阴子?我并不认识!”尽管此人某些表述属实,却也离间了她与孟青云!她急切解释:“青云!你听我说!那些话不可信……”
“不可信?”孟青云打断她,眼中掠过疯狂的偏执,“那他关于此界是牢笼,元婴便是绝顶的话呢?也是假的吗?碧落仙子,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元婴之上,此界可有路?!”
碧落张了张嘴,却无法立刻作答。此界规则残缺,突破元婴确乎千难万难,近乎无望。这是事实。玄阴子用残酷的真实,混合恶毒谎言,彻底击垮了孟青云对“正道”与“真相”的信任。
她的沉默,在孟青云眼里,已是默认。
“呵……哈哈哈……”孟青云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悲怆而绝望,“果然……果然如此……这世间,哪有什么绝对的正邪?不过是力量的角逐,利益的交换!正道护不住我的家人,朝廷还不了我父母性命!所谓的真相,不过是胜利者的粉饰!我要力量……我要能主宰自己命运、能撕碎这操蛋规则的力量!无论它来自何方!”
他最后深深凝望碧落,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碧落仙子,你走吧。”孟青云的声音冰冷彻骨,“不是说仅剩半年光景么?回你的冥界去。这世间再无广陵仙君,仙子不必滞留此界……若有机缘,仙子在奈何桥畔遇见我父母,烦请劝他们多饮两碗汤,忘却前尘旧事……如此,孟某拜谢!”他躬身长揖,不再看碧落血色尽失的脸庞,决然转身,脚步沉重如缚铁链,一步一顿,没入孟府最浓重的黑暗里。那背影在惨淡月色下拖曳出长长的暗影,浸透孤绝与毁灭的气息。
碧落僵立原地,一颗泪珠悄然坠落。她明白,那个正直、良善、带着傲骨的孟青云,已然死去。玄阴子以最残忍的手段,将这颗绝望的灵魂推入了魔道深渊。
孟青云未曾追寻肖姨娘母女的下落。他尊重她们的选择,亦明了离去是她们最好的归宿。他遣散孟府仅存的忠仆,予足银钱令其自谋生路。偌大府邸彻底沦为他一人的囚笼,亦是修炼的洞窟。
他回到供奉父母灵位的房间,在摇曳的惨白烛光中闭目盘膝。身前,静静躺着玄阴子所赐的那枚黑色玉简。
何为正?何为邪?
为民除害的孟青云死了。
但活着的,只求力量,只求活命,只求……复仇!
他闭上眼,不再迟疑。神念沉入玉简,《噬魂归元引》后续的奥义如洪流般涌入识海。这部功法霸道邪异至极,核心便是吞噬与转化——吞噬生灵的恐惧、怨恨、绝望等负面情绪,吞噬魂灵本源,甚至吞噬天地间的污秽煞气;再以魔道法门将其淬炼、提纯,化为至精至纯的魔元。同时,它又不排斥正统灵气修炼,旨在将灵与魔这两股看似对立的力量,在体内达成一种危险而强大的共生与转化。玄阴子果然未在功法本身上设下陷阱,其精妙深邃,远超孟青云此前接触的任何法门。
他首先尝试剥离炼化的,是那纠缠他四年的“陶谦怨念”。
依循法诀指引,孟青云内视己身。这一次,他不再如过往般强行压制与排斥那股阴冷怨恨的能量,而是以“审视”、“解析”、“吸引”的姿态去接触它。玄阴子传授的初段“噬魂归元引”心法在体内流转,凝成一股奇特的旋涡,暗藏吞噬之力。
“剥离!”
孟青云心中低喝。那盘踞在他灵魂深处,如同附骨之疽的怨念,在法诀的牵引下,竟真的被一丝丝强行抽离出来!过程痛苦无比,仿佛在撕裂自己的灵魂本源,但伴随着痛苦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不再是怨念影响他,而是他在主动地“处理”这怨念!
被抽离出的、精纯的怨恨能量,呈现出一种粘稠的、深灰色的雾气状态,充满了不甘、愤怒和对孟隽德的诅咒。孟青云运转后续法诀,引导这股怨念能量,按照特定的经脉路线运转。魔气汹涌,带着吞噬与炼化的特性,如同磨盘般,开始疯狂地碾磨、淬炼这股怨恨之力!
“呃啊——!”剧烈的痛苦让孟青云闷哼出声,额头上青筋暴起。那怨恨能量在反抗,在尖叫,属于陶谦的残存怨念发出无声的哀嚎。但《噬魂归元引》的力量霸道绝伦,硬生生地将这些杂质、残念碾碎、剥离!
最终,一丝精纯无比、闪烁着幽暗光泽、蕴含着强大精神冲击力的本源魔元,被成功淬炼出来,缓缓融入孟青云的丹田气海!这丝魔元与他原本修炼的灵力泾渭分明,却又在《噬魂归元引》的调和下,隐隐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和……共鸣!他停滞已久的修为瓶颈,竟然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更重要的是,灵魂深处那股沉重的、被怨念侵蚀的滞涩感,减轻了!虽然痛苦依旧,但这是主动的、可控的、带来力量增长的痛苦!
吞噬自身怨念,初尝魔元滋味的孟青云猛地睁开眼!眼中不再是疯狂的血红,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幽暗,以及一丝……品尝到力量甜头的、近乎妖异的兴奋!
他成功了!虽然只是第一步,但这证明玄阴子没有骗他!这条路,真的能走通!能给他带来掌控命运的力量!
他低头,看向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掌。一缕精纯的黑色魔气,一缕青色的灵气,如同两条灵蛇般,在他指尖缠绕、游走,时而泾渭分明,时而隐隐交融,散发出一种危险而强大的气息。
窗外,夜色如墨。
子时将近。
玄阴子承诺的“大戏”,即将开场。
孟青云站起身,换上了一身没有任何标识的玄色劲装,将父母的灵位仔细收好。他最后看了一眼这承载了所有欢笑与泪水的府邸,眼神再无留恋,只剩下冰冷的决绝。
他推开门,融入京城深沉的夜色。身影如同鬼魅,朝着与玄阴子约定的地点潜行而去。他的步伐沉稳而有力,每一步踏出,身上的气息就变得更加内敛,也更加危险。灵气与魔气在他体内流转,如同阴阳双鱼,预示着一条前所未有的、充满荆棘与毁灭的强者之路,就此开启。
黑暗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带着满意笑意的眼睛,注视着孟青云消失的方向。
靖安护道院这艘新船,也在死寂的深夜里亮起了彻夜不熄的灯火。卷宗如潮水般涌来,堆积在临时拼凑的大案上。尘封的霉味、墨臭和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空气里混合。杨慎、周正与陈风三人围坐,烛火跳跃,映照着他们同样凝重疲惫的脸。
周正枯瘦的手指划过一份誊抄来的永平县衙卷宗:“大人请看。孙家失火案,县衙记录语焉不详,只说是‘天干物燥,灶火不慎’。对孙老伯妻儿‘失踪’一事,更是含糊其辞,仅以‘疑其自行离乡’搪塞。但张魁的签押文书,与此前几份田亩纠纷的处置文书比对,笔锋走势刻意模仿,然顿挫间的细微习惯,迥然不同!此卷宗,必是伪造!”
“伪造官文,掩盖灭门血案!”杨慎眼中寒光一闪,“那张魁,此刻何在?”
“据镇异司暗线回报,”陈风接口,声音低沉,“张魁于孙家大火后第三日,便以‘母病告假’为由,离了永平县衙,行踪不明。他家中亦是人去屋空,细软尽失。”
“逃了?”周正眉头拧成疙瘩,“好快的动作!”
“未必是逃,或许是灭口。”陈风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镇异司查玄云子,此人修为在引气九层上下,在京畿散修中小有名气。云霞观香火不旺,却颇为富庶。更重要的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杨杨慎和周正,“暗线探得,半年前,永平县城外发现一处微弱的灵脉节点,虽细小,却足以滋养数亩灵田。孙家那祖传的十亩薄田,正在节点中心!而玄云子近月频频与降爵的永昌伯郑清之府上管事密会。永昌伯,与崔家二房过从甚密。”
“灵田!”杨慎的心猛地一沉。灵气复苏初期,蕴含稀薄灵气的田地,价值百倍于良田!这便足以解释灭门的动机!而永昌伯郑清之,一个失势的勋贵,竟与崔家有关!这案子背后的水,深得令人窒息。
“必须拿到孙家地契原件!”杨慎斩钉截铁,“那是证明灵田归属的关键!还有那处灵脉节点的勘查文书!周大人,永平县户房典吏是谁?能否暗中接触?”
“典吏姓钱,胆小如鼠,嗜酒如命。”周正眼中闪过一丝老吏的精明,“下官已着人暗中盯着。若以重金诱之,或有撬开嘴的可能。但要拿到原件,难如登天。”
“重金买口供,亦足可成为呈堂证供!”杨慎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事不宜迟!周大人,你亲自安排可靠人手,务必隐秘!陈副司使,派人盯紧云霞观和永昌伯府,若有异动,即刻来报!”
希望如同暗夜里的烛火,微弱却执着。周正派出的心腹老吏,以“高价收购旧契”为名,成功接近了永平县户房那个贪杯的钱典吏。几顿黄汤灌下去,钱典吏醉眼惺忪,终于吐露:孙家地契原件连同那灵脉节点的勘查文书,并未销毁,而是被张魁临走前秘密锁进了户房深处一个特制的、刻有简易防护符文的铁柜里!钥匙,在张魁身上。但钱典吏哆哆嗦嗦地透露,他记得张魁醉酒时曾吹嘘,钥匙藏在他姘头——城西杨柳巷一个叫“春红”的暗娼家中妆匣暗格里。
消息传回靖安院,杨慎精神一振。钥匙的下落,便是撬开铁柜,拿到铁证的唯一希望!
“杨柳巷,春红!”杨慎立刻下令,“陈副司使,烦请你亲自带人,立刻前往!务必拿到钥匙!周大人,派人严密保护钱典吏,他是关键人证!”
陈风领命,带着两名气息精悍、明显有引气三四层修为的镇异司好手,如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京城的夜色。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烛泪堆叠。杨慎在堂中踱步,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怀中那枚玉符,冰凉的触感似乎比平时更清晰。周正坐在案后,看似闭目养神,耳朵却竖得笔直,捕捉着院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
当东方天际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时,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陈风回来了。他身上带着夜露的寒气,脸色却比露水更冷,眼中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惊疑。
“扑通”一声,一个沉甸甸、带着泥污的物件被他狠狠掼在桌案上——是一把黄铜钥匙,上面刻着细密的云纹。钥匙末端,沾着几点已经凝固发黑的血迹。
“钥匙拿到了。”陈风的声音像是从冰窟里捞出来,“在春红妆匣的暗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