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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蝉鸣金秋·心障生(2 / 2)

“做大事情也要吃饭嘛!”桃月不以为意,一边筛着谷子,小嘴一边叽叽喳喳地说开了,“山下张婶家的老黄牛前天生了个小牛犊,可壮实了!李爷爷家的柿子今年结得特别多,红彤彤挂满树,他说是托了仙人的福,果子都格外甜呢……哦对了,村东头的王阿婆,上个月安详地走了,都九十多了,是喜丧。大家都说,今年庄稼长得好,真是个好年景……”

她的话语如同山涧清泉,叮咚流淌,讲述着山下村庄最寻常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丰收喜悦。没有惊天动地的妖邪,没有刻骨铭心的仇恨,也没有万古难消的孤寂情殇。只有最朴素的生存、繁衍、老去,以及对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最直接的感恩。

孟青云静静地听着,手中的动作渐渐不再那么生涩。桃月口中的世界,与他过往的成长经历和拜师以来接触到的精怪事件截然不同。自己那一十八年的成长经历,没受过任何苦楚,除了近两年被陶谦怨念折磨。那些精怪事件里充满了算计、背叛、悲情与毁灭,而眼前这片晒场,澄心的汗水,桃月的笑语,金黄的谷粒,却透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安稳与希望。

“你们……不怕吗?”孟青云忍不住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灵气复苏后,精怪也多了,山下也不太平。”

“怕,怎么不怕?……”小桃月好似想起什么心有余悸,“镇异司的修士和白云观的道士从河对岸的山上抓捕了两头好大的老虎和野猪,说是成了精的。不过老虎和野猪抓走之后,就太平啦。”

澄心停下手中的活,擦了把汗,认真地说:“师父常说,妖邪祸乱是劫数,但人心向善,勤恳劳作,就是对抗劫数的根基。你看这谷子,春天种下,夏天除草,秋天收获,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道酬勤,这就是最大的道理。”

桃月用力点头:“就是!而且有镇异司有白云观,有青云道长你们这些厉害的人保护着!我们只管把地种好,把日子过好!”她眼中是对未来的笃定和信任。

孟青云默然。这份“只管把日子过好”的简单信念,在此刻的他听来,竟有种撼动人心的力量。他想起长兴县的狐妖胡娘子,她的执着与毁灭,又何尝不是为了守护她心中那份“日子”?只是选错了方式,托付错了人。

接下来的日子,孟青云仿佛找到了一个暂时的避风港。他不再强迫自己打坐修炼,而是每日跟着澄心,做着观里最普通的杂事:劈柴、挑水、清扫庭院、晾晒药材、翻晒谷物。澄心为人憨厚踏实,话不多,但做起事来一丝不苟,孟青云在他身边,心绪竟也奇异地平静了不少。

小桃月更是成了晒场和菜园里的常客,她总是找各种理由跑来“帮忙”,实则大半时间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着山下见闻,或是好奇地围着孟青云问东问西。

“青云道长,你见过最厉害的妖怪是什么样子的呀?”一日,三人坐在晒场边的石阶上歇息,桃月捧着一把刚炒熟的南瓜子,眨巴着大眼睛问。

孟青云看着远处连绵的秋山,沉默片刻,缓缓开口:“见过一只狐妖……”他将长兴县“狐嫁”的故事,隐去了一些过于血腥和涉及自身秘密的细节,讲了出来。讲冯泊远的伪善算计,讲胡娘子纯粹的报恩之心与最终的绝望自毁。

澄心和桃月听得入了神,时而发出低低的惊呼,时而露出不忍和愤慨的神情。

那冯泊远真是坏透了!简直比妖怪还可恨!”桃月气得脸蛋涨得通红,攥紧了小拳头。

“那狐妖……痴情至此……”澄心则是长长叹了口气,眼中盈满同情,“恩情再重,终究不该……唉,人心之毒,竟至于斯。”他下意识地重复了白云道长的话。

“才不是!分明是狐妖报恩之心太坚决……被人利用了……”小桃月似乎感慨更深。

“报恩何至于搭上性命?助他完成心愿、重整家业、或是危难时刻救他一命,都是报恩之道,怎能白白赔上一条性命?”澄心难得争辩,更不忘叮嘱桃月,“你万不可如此,须知生命至宝,岂能轻掷。”澄心语气郑重,目光灼灼地盯着桃月,仿佛要将这道理刻在她心坎上,“报恩本是善举,若搭上性命,便成愚忠。世间万事,皆需权衡轻重,莫让一个‘情’字,蒙蔽了心智。”

桃月不服气地撇了撇嘴,小拳头仍攥得紧紧的:“可那狐妖一片赤诚,只为还恩,难道不感人吗?换作是我……”她声音渐低,眼中泛起一丝迷茫,似在想象那决绝的场景。

澄心摇头叹息,语气软了几分:“感人自是感人,可代价太大。助人之道,贵在适可而止。譬如你平日帮忙拾柴、照料花草,皆是小善,何必学那飞蛾扑火?”他顿了顿,望向远处秋山连绵的轮廓,仿佛在借景喻理,“生命如这金秋蝉鸣,短暂却珍贵,当活出本心,而非为他人殉葬。”

孟青云在一旁静听,此时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古潭:“澄心所言极是。报恩之心可嘉,但失了分寸,反成心障。那狐妖执念太深,终陷泥淖,当引以为戒。”

桃月听着,眼中迷茫渐散,化作一抹深思,她轻轻点头,喃喃道:“原来如此……报恩不该是绝路。”澄心见状,嘴角微扬,不再多言。秋阳斜照,晒场石阶上,三人沉默下来,只余蝉声聒噪,仿佛在应和着这生命的真谛。

听着他们的反应,看着他们脸上真实的喜怒哀乐,孟青云心中那团关于“我是谁”的乱麻,似乎被这平凡的对话暂时梳理开了一角。

在不远处的回廊阴影中,碧落仙子静静伫立。她并未现身,清冷的目光穿过秋阳,落在晒场上那三个身影上。她看着孟青云笨拙而认真地翻动谷粒,看着他被桃月的话语逗得偶尔露出的笑意,看着他讲述故事时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有对胡娘子的悲悯,有对冯泊远的厌恶,更有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对“平凡”的渴望与茫然。

碧落的心绪如秋水微澜。她能清晰感应到,孟青云体内那缕属于广陵的残魂碎片并未沉寂,反而在他参与这些凡俗劳作、感受人间烟火时,似被一种更温暖、更浑厚的力量所包裹。她看着孟青云接过澄心递来的水碗,仰头饮下,喉结滚动,水珠沿着下颌滑落,洇湿了衣领。

“广陵……”她在心底无声低语。

碧落最终没有上前。她只是悄然转身,裙裾拂过廊下微尘,如同融入秋光,消失不见。晒场上,金黄的谷粒在秋阳下散发着温暖而踏实的光芒,少年笨拙的劳作、少女清脆的笑语、道士憨厚的鼓励,交织成一幅——暂时隔绝了灵魂风暴的——充满生机的秋日画卷。

八月十五前夕,京城的秋意已浓。白云观内,丹桂飘香,金菊吐蕊,空气中弥漫着节日的祥和与一丝清冷的灵气。暮色四合,天边一轮将满未满的皓月已悄然升起,洒下清辉。

碧落静坐于她清幽小院的石桌旁,面前摊开着一卷上古阵法残篇,却久久未翻动一页。孟青云在澄心的影响下,心境似乎暂时找到了某种粗糙的平衡,但这平衡如同秋日薄冰,脆弱得随时可能碎裂。广陵残魂的悸动、陶谦怨念的蛰伏,都让她不敢有丝毫松懈。而凡间修行体系的草创,更是千头万绪。

就在她神思微凝之际,院门外传来小道童恭敬的通传声:“仙子,门外有位杨慎杨公子求见,说是……送中秋之礼。”

杨慎?碧落清冷的眸光微动。距他上次留书已过数月,她虽未回信,但他信中那份坦荡的困惑与纯粹的求教之心,她并未忘却。此刻中秋前来,是执着,还是……

“请他进来。”碧落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

片刻后,杨慎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下。他身着月白色的儒生长衫,外罩一件薄薄的石青色夹袄,身形清癯挺拔,更显温润如玉。他手中提着一个朴素的竹编食盒,和一个细长的锦缎包裹。

数月不见,他眉宇间的书卷气未减,但眼神似乎更加沉稳内敛,行走间步伐稳健,隐隐透着一丝与之前不同的、引而不发的气息——那是引气入体后,灵气自然滋养带来的变化。

“学生杨慎,拜见仙子。”杨慎行至院中,对着碧落深深一揖,礼数周全,态度恭谨,眼中并无半分因未得回信而产生的怨怼或急切,只有纯粹的敬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杨公子不必多礼。”碧落微微抬手示意他起身,“请坐。”

杨慎依言在石桌对面的石凳上坐下,将食盒和包裹轻轻放在桌上。

“冒昧打扰仙子清修,学生惶恐。”杨慎开口,声音清朗温和,“中秋将至,学生备了些家乡天水的粗陋点心,是家母亲手所制的胡麻月饼,味道尚可,聊表心意,万望仙子莫要嫌弃。”他打开食盒,一股混合着芝麻、蜂蜜和面食的朴实香气弥漫开来,里面整齐码放着几块油润金黄的月饼。

他又拿起那个细长的锦缎包裹,双手奉上:“此乃学生偶然所得的一支湖笔,笔锋柔韧,颇为顺手。学生愚钝,学问文章尚不足登大雅之堂,唯以此笔,遥祝仙子道业精进,永驻清辉。”他言辞恳切,礼物也选得极有分寸——家乡点心代表心意,一支好笔则契合读书人的身份,也是对碧落“智慧”的隐喻,贵重却不俗艳,更无半分暧昧。

碧落的目光扫过月饼和湖笔,最终落在杨慎的脸上:“杨公子有心了。观你气息,数月不见,已引气入体,看来那《道基初引录》并未束之高阁。”

杨慎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谦逊的笑意,并无被看穿的窘迫:“仙子慧眼如炬。学生确按舅父所言,尝试修习。说来惭愧,初时只为强身健志,通晓时务,未曾想竟侥幸引动了一丝天地之气。此乃意外之喜,亦是天地造化之奇。”

“哦?”碧落语调微扬,“既已踏入修行门槛,又身负科考之志。杨公子,你四月之问,心中可有答案了?”

这正是杨慎此行最想探讨的核心。他正了正衣襟,神情变得无比认真,眼中闪烁着理想的光芒:

“回仙子,学生心中,答案已明。”他语气坚定,“引气入体,窥见天地灵气之玄妙,学生方知此道之博大精深,亦知修士之力于护国安民确有大用。然,学生反复思量,扪心自问,所求者,非长生逍遥,非移山填海之能。”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执着:“学生所求,仍是那圣贤书中所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灵气复苏,世道剧变,妖魔环伺,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学生观京城内外,真正困扰黎民百姓者,除妖邪之祸外,更有吏治不清、赋税不均、冤狱难平、孤寡无依!修士之力,可斩妖除魔于一时,却难解这积弊日久、盘根错节的人间疾苦!”

他的声音渐渐激昂起来,带着读书人的热血与担当:“学生以为,此等沉疴痼疾,非仗剑所能尽除,非神通所能根治!需明律法以定规矩,需正人心以清吏治,需施仁政以安黎庶!这,才是固本培元、长治久安之道!修行之力,于学生而言,乃是‘器’。持此器,可强健体魄,清明神智,洞察世情之幽微,或可在将来身居庙堂、处置涉及修士妖魔事务时,多一分通晓与审慎,不致被人蒙蔽,亦能更好地协调各方,将修士之力真正用于‘护生’、‘安民’之正途!而非本末倒置,弃圣贤大道于不顾,去追求那缥缈的仙途。”

杨慎深吸一口气,眼中光芒愈盛:“故而,学生心意已决:明岁春闱,必全力以赴!若得幸登科,愿为一方父母官,解民倒悬,兴利除弊!修行之事,只作为辅弼心智、强身健体、通达时务之‘器用’,绝不动摇根本之志!此志,乃学生之本心所向,纵万难不易!”

一番话语,掷地有声。清晰的目标,坚定的抉择,对“力量”与“责任”的清醒认知,以及对“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最朴素的执着,在这个灵气复苏、人心浮躁的时代,显得如此珍贵而有力。

碧落静静地听着,清冷的眼眸深处,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杨慎的身影,不再是那个带着爱慕的书生,而是一个拥有独立思想、清晰道路和坚定信念的求道者。他那份“以修行辅弼心智、强身健体、通达时务,只为更好地践行圣贤之道、为生民谋福祉”的理念,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她想起了孟青云体内纠缠不清的残魂与怨念,想起了为情自毁的广陵,想起了为“报恩”而走向毁灭的胡娘子……力量的失控、情感的偏执、身份的迷失……这些困扰着修士甚至仙神的难题,在这个凡间书生身上,竟被他用最朴素的“本心”和“器用”之辨,梳理得如此清晰通透!

“持何器,行何路,当问本心所向……”碧落低声重复着自己当初的自语,又似在咀嚼杨慎的答案。她看着杨慎那双充满理想光芒却又无比清醒的眼睛,清冷的语调中罕见地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赏的暖意:

“杨慎。”

她第一次直呼其名。

“你之本心,澄澈如镜。以修行之力为‘器’,以圣贤之道为‘本’,以济世安民为‘志’。此路虽艰,荆棘遍布,然心志既明,道亦不远矣。”

她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青年,看到了更深远的东西:

“红尘如舟,人心为舵。舵正则舟稳,纵遇惊涛骇浪,亦能破浪前行;舵失则舟覆,纵有移山倒海之力,亦难逃倾覆之厄。你今日所言所择,已得‘持舵’之要。愿他日身居庙堂,面对权势倾轧、利益诱惑、乃至修士力量的眩惑之时,仍能不忘今日之志,紧握此舵,不负此心,不负……这天下期盼安稳的黎民。”

这番话,既是肯定,更是期许,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醒。她看到了他选择的道路之艰难,更欣赏他此刻的清醒与坚定。

杨慎闻言,浑身一震。碧落仙子不仅肯定了他的选择,更将他心中的理念提升到了“持舵”的高度!这比任何具体的指点都更让他心潮澎湃,也感到了沉甸甸的责任。他站起身,对着碧落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激动:

“仙子金玉良言,字字珠玑,振聋发聩!‘红尘如舟,人心为舵’……学生必当铭刻于心,终生谨记!他日为官,定当以民心为镜,以律法为绳,以‘护生安民’为念,纵粉身碎骨,亦不敢负仙子今日教诲,不敢负生民之望!”

月光洒在两人身上,清辉流淌。碧落看着眼前这个意气风发、信念坚定的少年,清冷的眸光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悄然触动。这个凡人书生,用他最朴素的理想和最清醒的认知,给她这个俯瞰红尘的仙子上了一课——关于如何在纷繁复杂的力量与诱惑中,坚守本心,明辨器用,持舵前行。

“月饼留下吧。”碧落的目光落回那朴素的食盒上,声音依旧清冷,却不再如霜雪般拒人千里,“天水风味,想必有其独到之处。”

杨慎眼中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喜,仿佛比听到任何肯定都更让他开心。仙子收下了他母亲做的月饼!这是对他心意最大的接纳和尊重!

“是!谢仙子!”他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喜悦,再次深深一礼,“学生……学生告退,不敢再扰仙子清修。愿仙子中秋安康,道体清和。”

他后退几步,转身离去,脚步轻快而坚定,身影很快消失在月洞门外。

碧落独坐院中,目光落在石桌上那盒散发着朴实香气的胡麻月饼上。她伸出手指,轻轻拂过食盒的边缘,指尖传来竹篾微凉的触感。

红尘如舟,人心为舵……

杨慎持舵,目标清晰,航向坚定。

而她自己呢?

孟青云那条船上,纠缠的残魂与怨念,如同混乱的罗盘和破损的帆,那舵……又该由谁来持?如何持?

她抬头,望向天边那轮将满的明月。清辉之下,书生离去的方向,似乎留下了一道名为“持守”的光芒,短暂却深刻地,照亮了她心中关于“情”、“道”、“引导”与“本心”的某些迷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