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兴县的“狐嫁”风波平息后,暑气终于显出几分疲态,蝉鸣依旧聒噪,却少了盛夏的锐气,多了几分秋日的嘶哑。运河的水汽不再那般黏稠闷热,开始带上些许凉意。
白云观掩映在京郊苍翠的山林之中,古木参天,道观青瓦在渐起的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观内清幽,唯有风声穿过松柏的簌簌声,以及远处隐隐的诵经声,涤荡着尘世的喧嚣与血腥。
周玄策、孟青云、赵峰等人风尘仆仆地踏入白云观内镇异司正殿。碧落仙子依旧静默如影,无声无息地跟在孟青云身侧半步之后。
殿内檀香袅袅,白云道长盘坐于蒲团之上,鹤发童颜,目光深邃如古井。他并未起身,只是微微颔首,示意众人坐下。
周玄策上前一步,神色沉凝,条理清晰地将长兴县冯家之事始末,从最初的妖气传闻、人丁失踪,到深入探查发现冯泊远的伪善与邪法,尸傀的狰狞,以及狐妖胡娘子为报恩而甘愿顶罪、最终心碎自散妖元的全过程,一一详述。他的声音平稳,不带过多情绪,却将那份“人心之毒”的阴冷与算计,以及“妖亦有情”的纯粹与悲怆,清晰地呈现在道长的面前。
赵峰肃立一旁,如同沉默的磐石,只是在周玄策提及冯泊远邪法取心尖血、残害至亲老仆时,浓眉紧锁,按在刀柄上的手背青筋微凸。
孟青云站在下首,看似在听,心神却远未安定。长兴县的一幕幕,尤其是胡娘子那双从痴情到绝望最终化为死寂灰烬的眼眸,如同烙印般刻在他心头。令他心神不宁的,是在山神庙中,因那纯粹妖情而引发的灵魂剧震——那些不属于“孟青云”的破碎画面:九天云阙、琼花玉树下的浅笑、云海孤峰上的孤寂身影……还有那套本能般使出、凌厉无匹却又带着万古孤寂的剑法。每一次回忆,都让他有种灵魂被撕裂又强行黏合的眩晕感。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中那柄朴拙的乌木杖剑,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心中的混乱。
“我到底是谁?”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反复啃噬。
碧落的目光,看似落在殿中袅袅的香烟上,实则大部分心神都系在孟青云身上。她能清晰地感知到他体内灵力的细微波动,那是一种混杂着困惑、躁动与某种深埋力量即将破土而出的悸动。她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广陵仙君残魂的复苏比她预想的更快、更剧烈,那山神庙中的剑光……分明已是仙君昔日剑意的雏形。这让她既感欣慰,又隐隐担忧——孟青云这具凡俗少年的躯壳与心志,能否承受得住?
白云道长安静地听完周玄策的讲述,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良久,他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众人,最终落在虚空某处,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
“人心之毒,远胜妖邪。”
这八个字,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妖物修行,或为长生,或为逍遥,其心或纯或欲,尚有迹可循,有法可制。然人心之欲壑,深不见底,贪婪、伪善、背叛、邪念……一念之差,便可化人成魔,祸及亲信,殃及无辜。那冯泊远,初时或有善念救下灵狐,然贪念一起,便坠入邪道深渊,以邪法续命,以亲信血肉为资粮,人性尽丧,与妖魔何异?反观那狐妖胡氏,虽为异类,却知恩图报,情根深种,至死无悔……其情可悯,其心可鉴。孰善孰恶?孰正孰邪?岂能以种族皮囊断之?”
道长的声音平和,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点明了此案最核心的警示。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周玄策:“玄策,你调度有方,明察秋毫,不为表象所惑,直指人心之恶,此案处理得当。”又看向赵峰:“赵将军勇猛果决,擒拿首恶,护卫周全,功不可没。”最后,目光落在孟青云身上,停留片刻,深邃的眼中似乎掠过一丝了然:“青云,你心思敏锐,洞察妖气本源之异,更于激战之中……有所突破,虽涉险境,亦是机缘。切记,守住本心,明辨真我,方为大道之基。”
孟青云心头一震,道长最后那句“明辨真我”,仿佛意有所指。他连忙垂首:“弟子谨记。”
白云道长微微颔首,袖袍轻拂。三道流光分别飞向周玄策、赵峰和孟青云。
周玄策接住的是一枚龙眼大小、通体浑圆的淡金色丹药,药香内蕴,灵气氤氲。“此乃‘玄元固魄丹’,于稳固神魂、提升神识大有裨益,于你日后推演案情、运筹帷幄当有助益。”
赵峰所得则是一枚赤红如火、隐隐有金纹流转的丹药,入手微烫。“‘九转烈阳丹’,可淬炼筋骨,激发血气,增益体魄,助你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飞至孟青云面前的,却是一枚通体莹白如玉、散发着清凉宁静气息的丹药,表面似有月华流淌。“‘冰心玉魄丸’,清心凝神,涤荡杂念,稳固根基,于你当前……最为相宜。”道长的话语意味深长。
孟青云恭敬接过,那丹药入手冰凉,一股清流瞬间顺着手臂蔓延,让他躁动的心神都为之一清。他再次躬身:“谢师尊赐丹。”
碧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白云道长并未给她丹药,她也无需。道长只是向她投去一个心照不宣的颔首。
“此案虽了,然邪典残卷、炼制尸傀之术流毒未清,后续追查不可懈怠。玄策,你与赵将军再辛苦些,会同巡狩卫、风信堂以及京畿卫所,务必将冯泊远背后可能的邪道余孽及流散邪术清理干净。”白云道长吩咐道。
“弟子(末将)遵命!”周玄策与赵峰肃然领命。
“青云,”道长看向孟青云,“你心神耗损,且去静室调息,好生炼化丹药,稳固修为。近日若无要事,便在观中静修,莫要再沾外务。”
“是,师尊。”孟青云应下,这正是他此刻最需要的。
众人行礼告退。周玄策与赵峰低声商议着后续追查事宜,快步离去。孟青云则有些神思不定地走向后山专为内门弟子准备的清幽静室。
碧落无声地跟在他身后。
静室简朴,仅一蒲团,一矮几。孟青云盘膝坐下,将冰心玉魄丸置于掌心,试图运转灵力炼化。然而,甫一静心,那山神庙中胡娘子绝望的眼神、冯泊远狰狞的狂笑,以及那九天云阙的惊鸿一瞥、云海孤峰的万古孤寂……无数混乱的画面和强烈的情感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疯狂冲击他的识海!
“呃……”孟青云闷哼一声,脸色瞬间煞白,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体内刚刚被丹药压下的灵力再次失控般鼓荡起来,乌木杖剑在身旁发出不安的幽光。他感觉自己像一艘在惊涛骇浪中即将倾覆的小舟,被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记忆撕扯着。陶谦的恨意,广陵的孤寂深情,孟青云自身的困惑……交织缠绕,难分彼此。
“定心!意守丹田!”清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在耳边响起。
一只微凉如玉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孟青云的后心“灵台穴”上。精纯、浩瀚、清凉如月华般的仙力,如同汩汩清泉,瞬间涌入他混乱的经脉与识海。
是碧落。
那仙力并不霸道,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与引导之力。它温和地梳理着孟青云体内狂暴乱窜的灵力,如同春风化雨,滋润着干涸龟裂的土地;同时,一股清冷宁静的意念伴随着仙力渗入他混乱的识海,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投下一枚定海神针,强行将那些翻腾咆哮的记忆碎片暂时镇压、隔离。
孟青云浑身一震,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他贪婪地汲取着那股清冷仙力的抚慰,混乱的心神在碧落强大的引导下,艰难地一点点收束,重新沉入丹田。冰心玉魄丸的药力也被这精纯仙力激发,化作更浓郁的清凉气息,游走四肢百骸,涤荡着灵魂深处因记忆冲突而产生的灼热与痛楚。
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衫,但那股灵魂撕裂般的剧痛终于缓缓平息。他大口喘息着,如同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斗,疲惫不堪,但识海中的风暴暂时被压制住了。
碧落缓缓收回手掌,脸色比平时更显一分苍白,显然这番强行镇压和疏导,对她而言也并非毫无代价。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几分往日的疏离。
孟青云缓缓睁开眼,眼中血丝未退,但混乱之色稍减。他看向碧落,眼神复杂,有感激,有困惑,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依赖:“多谢仙子……方才……那些画面,那些感觉……太真实了……仙子,我……”他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那个关于“我是谁”的问题哽在喉间。
碧落静静地回视着他,月光从静室的小窗棂透入,在她清丽的侧脸上投下朦胧的光晕。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守住你此刻的‘心’。‘孟青云’是你,‘陶谦’是你,那九天之上的身影……亦是你的一部分。莫要抗拒,亦莫要迷失。时间会给你答案。”她的目光落在他腰间的乌木杖剑上,“你的剑,会告诉你方向。”
就在这时,静室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碧落眸光微动,身影无声无息地淡化,如同融入月影,消失在静室角落的阴影里。
脚步声停在门外,是白云道长温和的声音:“青云,可好些了?”
孟青云连忙收敛心神:“师父,弟子好多了。”
白云道长推门而入,目光在室内一扫,掠过碧落消失的阴影处,眼中了然之色一闪而过。他走到孟青云面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中的余悸,叹了口气:“心障已生,非丹药外力可速解。那‘冰心玉魄丸’需日日服用,静坐观想,徐徐图之。你近日便在此静修,观中俗务不必理会。”
“是,师父。”孟青云恭敬应道。
白云道长看着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那位碧落仙子……似乎对你颇为关切?”
孟青云心中一跳,斟酌着词句:“仙子……宅心仁厚,见弟子心神不稳,方才出手相助。仙子……似乎……认得弟子灵魂中那不属于弟子的东西。”
白云道长捋须,目光深邃:“原来如此。她既愿助你,想必此中因果甚大。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青云,你灵魂之复杂,牵涉之深,恐远超贫道所想。好自为之,谨守本心,莫要被那‘光’吞噬,亦莫要因其迷失了脚下的路。”道长留下深邃目光,飘然离去。
静室门扉合拢。
孟青云独坐蒲团,紧握冰凉的冰心玉魄丸。
脑中现出一段更为幽深、不属于此生的记忆碎片:
阴风怒号,忘川水浊。奈何桥头,鬼影幢幢。
一名身着残破道袍、却气度孤绝如万载寒峰的青年道士,立于桥头,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桥畔那手拿汤碗的冥府仙子。他周身仙灵之气紊乱狂暴,带着毁天灭地的绝望与质问:“……天上……地下……再不相见!……断了念想……永做凡人!”
话音未落,他竟以凡人之躯爆发,攻向围困他的冥府守卫,最终撕开一道口子,狠狠撞向轮回通道的壁垒!
“广陵仙君!”只听得一声凄厉女声喊道。
轰然巨响中,他连同身体魂魄破碎!化作点点凄艳金光,四散飞溅!整个地府为之震荡!
混乱中,此视线的主人,也就是前世陶谦魂魄,眼中燃烧着不甘的复仇之火。他看着这惊天变故,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猛地扑出队列,不顾阴差呼喝鞭打,贪婪地伸手抓向最近,也是最明亮的一缕金色碎片!那碎片入手灼热,带着无尽的悲恸与执念,瞬间融入他的魂魄!紧接着,他趁阴差忙于镇压混乱,奋力一跃,强行冲入了轮回漩涡……
“广陵仙君……残魂转生……碧落仙子……”
他低头,摊开手掌,月光下,那枚莹白的丹药静静躺在掌心,散发着宁静的气息。
“陶谦……孟青云……广陵仙君……呵呵……呵呵呵……”他捂住脸,“还真是……好精彩的……人生啊……”
秋夜深沉,山风穿过松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静室之内,少年闭目,心潮却如窗外起伏的山峦,再难平静。而少年灵魂最深处,一丝隐藏极深的魔煞印记,正在缓慢地运转,侵蚀他的灵魂,吞噬陶谦怨念和那一丝仙君情魄。
夏末初秋,绿意与金黄交织铺展开来。远眺山下,村庄炊烟袅袅,茅屋错落有致,田埂间农人俯身收割,一派祥和。抬眼望去,白云观后山的梯田蜿蜒层叠,层层金黄的稻浪随风起伏,其间点缀着圆滚滚的南瓜与翠绿的西瓜,藤蔓攀爬处,紫亮的茄子垂挂累累。灵植药草园里,翠绿的薄荷叶随风轻颤,紫苏丛中缀着淡紫小花,金银花藤缠绕竹架而上,沁人心脾的幽香浮动。此起彼伏的蝉鸣在秋阳下织成细密的声浪,笼罩这片生机盎然的天地。杂役弟子们蹲于垄亩间辛勤劳作,开始收割这一季的丰饶。
孟青云起身,推开静室的门。
修炼?打坐?引气入体?这些往日功课,此刻变得荒谬。他连“自己”都找不到了,修炼又有何意义?不过是给体内那两股随时可能爆发的力量添柴加火罢了。一股深重的疲惫和茫然席卷了他,那不是身体的倦怠,而是灵魂深处的怠惰与逃避。
秋日的阳光带着暖意,却驱不散他心头的阴霾。
他不想再待在这逼仄的、充满“自我”拷问的空间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观后的菜园和晒谷场。澄心正挥汗如雨地翻晒着金黄的谷粒,木耙在他手中翻飞,动作朴实而有力。汗水浸湿了他灰色的道袍后背,脸上却带着一种纯粹的、属于收获的满足笑容。旁边,小桃月挽着袖子,露出半截晒成小麦色的胳膊,正小心翼翼地用簸箕筛去谷子里的碎壳,小脸被秋阳晒得红扑扑的,像颗熟透的苹果。
“青云师弟!”澄心抬头看见孟青云,憨厚地笑着招呼,“今日没在静室用功?快来搭把手,这谷子晒透了,沉得很!”
孟青云脚步顿了顿,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劳作景象,心头那股无处着落的茫然似乎找到了一丝缝隙。他默默走过去,接过澄心递来的另一把木耙,学着澄心的样子,笨拙地翻动起谷粒。粗糙的木柄摩擦着手掌,沉甸甸的谷粒在耙下滚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一种久违的、脚踏实地的感觉从掌心传来。
“青云道长,你这手法可不如澄心哥哥熟练!”小桃月抬起头,咯咯笑着,眼睛弯成了月牙,“你看澄心哥哥翻得多均匀,你这儿一堆那儿一堆的。”
孟青云被她直白的话语说得有些窘迫,澄心连忙解围:“桃月别胡说,青云师弟是做大事情的,这些粗活自然生疏些。慢慢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