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语声中,方才那点因敖烈骤然离席而生的剑拔弩张的尴尬,彻底烟消云散。
庭院里只余下微风拂过竹叶的沙沙清响,以及众人脸上轻松的笑意。
太乙真人顺势起身,雪白的拂尘轻轻一摆,对着主位的陆吾老祖打了个稽首,笑容可掬,声音清朗:“老祖,此处风渐起,日头也有些晃眼了。贫道见老祖风尘仆仆而来,不如移步到山居的‘涤尘居’稍坐?那里清静雅致,正好让老祖歇歇脚,品一品贫道新得的‘雾隐灵芽’。”他姿态恭敬,提议却十分自然。
陆吾老祖闻言,古拙的脸上露出一丝赞许,微微颔首:“涤尘居?倒是个好名字。太乙有心了,正合吾意。”
说罢,他率先起身。那件洗得发白、朴素到极致的灰色布袍,随着他的动作垂落。
非但没有半分寒酸之感,反而因其主人渊渟岳峙的气度,更显出返璞归真、超然物外的道韵。
这简朴的布袍,便是这天地间最能承载他无上尊荣的“华服”。
众人见状,也纷纷起身。东海龙王敖广连忙侧身引路:“老祖这边请,涤尘居就在前院回廊尽头。”
西海龙王敖闰与龙后抱着那枚散发着柔和粉芒的龙蛋紧随其后,龙后小心翼翼地调整着怀抱的角度,唯恐一丝颠簸惊扰了蛋中沉睡的小生命。
少年白念玉好奇地跟在祖父母身后,眼睛亮晶晶地打量着四周。
孙悟空抓了抓耳朵,显然对这慢悠悠的“移步”不甚耐烦,但还是耐着性子走在太乙真人旁边。
穿过一段由青玉铺就、两旁植满修篁翠竹的回廊,空气都变得清冽湿润了几分。
回廊尽头,一扇月洞门虚掩着,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以古朴苍劲的笔法镌刻着三个字——“涤尘居”。
推门而入,一股混合着淡淡檀香、雨后青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涤荡心灵尘埃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涤尘居内,果然名副其实。空间不算阔大,却布置得极为精雅。
地面铺着打磨光滑的温润青石,纤尘不染。四壁空空,仅悬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水墨山水,画的是云海孤峰,笔意苍茫。
几扇雕花木窗半开,窗外是几株姿态虬劲的老梅,虽未到花期,但枝叶扶疏。
滤进来的天光被染成柔和的翠色,斑驳地洒落在地面和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根雕茶台上。
茶台旁随意放置着几个蒲团和一个矮榻,皆由天然藤草编织而成,透着自然的野趣。
角落里,一个造型古朴的青铜香炉正袅袅升起极淡的香烟,那清心宁神的檀香便源于此。
整个居室,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没有半分奢靡之气,只有一种洗净铅华、回归本真的宁静与超脱。
置身其中,仿佛连时光的流逝都变得缓慢而温柔。
“好一处涤尘之所!灵气盎然,清而不寒,简而不陋,深得自然之道。” 陆吾老祖环视一周,眼中精光微闪,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赞赏。
他径直走到主位的矮榻前,随意地盘膝坐下,那灰布袍铺散开,竟与这室内的意境完美地融为一体,仿佛他便是这“涤尘”二字的化身。
太乙真人是此间常客,熟稔地坐在茶台主位,从一旁嵌入墙壁的多宝格里取出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和一个密封的玉罐。
“老祖谬赞了,不过是山野之人一点清趣罢了。请老祖稍候,贫道这便煮水烹茶。”
他手法娴熟地引燃旁边小泥炉里的银丝炭,将一壶取自山巅灵泉的雪水置于其上。
其他人也各自寻了蒲团坐下。西海龙王敖闰和龙后抱着龙蛋坐在老祖下首不远,敖广则坐在另一侧。
孙悟空直接盘腿坐在一个蒲团上,好奇地盯着太乙真人的动作。
白念玉挨着自己的祖父,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做出沉稳的样子,但目光还是忍不住偷偷瞟向太乙真人的茶具和老祖的方向。
炉火渐旺,壶中泉水开始发出细微的松涛般的鸣响。
趁着煮水的间隙,东海龙王敖广轻咳一声,再次看向陆吾老祖,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旧事重提:
“老祖方才所言,真是字字珠玑,道破天机。我那侄儿那性子……唉,被玉丫头吃得死死的,让老祖和诸位见笑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云梦山被他们小两口打理得如此清雅,倒真是神仙眷侣的洞府。”
陆吾老祖目光落在龙后怀中那枚气息愈发温润祥和的粉色龙蛋上,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洞悉世情的淡笑:“敖广啊,你这话,七分是替那臭小子赔不是,三分是替这小两口显摆吧?”
他语气轻松,带着长辈的调侃,“见笑?老夫活了这许久,见过多少痴男怨女,恩怨情仇。像龙隐这般,能将一腔热血、百炼钢都心甘情愿化作绕指柔,只对一人倾注的,反倒是稀罕物。他那臭脾气是不讨喜,但这份心性,倒也难得。至于这地方……”
他目光再次扫过涤尘居简朴却充满道韵的布置,“玉丫头用心了。处处透着灵秀,也镇得住龙隐那锋芒毕露的煞气。相辅相成,甚好。”
老祖这番话,既肯定了敖烈的专情,虽然用“臭小子”、“臭脾气”点出其缺点,又高度赞扬了拓跋玉的贤惠与能力,还点明了此地环境对他们的滋养。
敖广被说中心思,老脸微红,讪讪笑着连连称是。西海龙王敖闰与龙后闻言,脸上则露出与有荣焉的欣慰笑容,看着怀中的龙蛋,目光更加慈爱。
此时,水已三沸。太乙真人屏息凝神,动作行云流水。先用沸水温杯洁具,青瓷杯盏在他手中发出清脆悦耳的碰撞声。
接着,他打开玉罐,一股清幽冷冽、仿佛凝聚了云雾山巅精华的茶香瞬间弥漫开来,涤尘居内的空气似乎都更加清灵了几分。
他小心地拨入茶叶,提壶高冲,水流如银练注入杯中,茶叶在澄碧的茶汤中翻滚舒展,宛如碧玉沉浮,生机盎然。
“老祖,两位龙王,大圣,请。”太乙真人将第一杯茶恭敬地奉给陆吾老祖。
陆吾老祖接过那杯青碧如玉的茶汤,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置于鼻端,闭目轻嗅。
那缕幽香似乎直透灵台,让他眉宇间的最后一丝风尘之色也悄然散去。
他缓缓睁眼,眸中闪过一丝满意的亮色,这才举杯,浅浅啜了一口。
茶汤入喉,初时微苦,旋即化为难以言喻的甘醇,一股清凉之气自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连神魂都被洗涤了一遍。
“好茶。”老祖放下杯盏,只吐出两个字,却已是极高的评价。
“生于绝壁,采于云岚,淬于灵泉,融于真火。此水此叶,皆是造化。”
寥寥数语,道尽了这“雾隐灵芽”的神韵与太乙真人烹茶技艺的精妙。太乙真人含笑颔首,能得到老祖如此品评,实属不易。
众人也纷纷品茶,赞叹不已。孙悟空学着样子喝了一口,砸吧砸吧嘴,嘀咕道:“嗯,是比俺老孙花果山的山泉解渴,带点仙气儿!”惹得众人莞尔。
茶香袅袅,气氛愈发融洽。龙后见老祖心情甚好,便小心翼翼地将怀中抱着的粉色龙蛋往前送了送,柔声道:“老祖,您瞧瞧这小家伙,自打出生到现在,蛋壳上的光晕似乎更柔和灵动了些。”
那龙蛋在柔和的室内光线下,粉色的光晕如同呼吸般微微起伏,蛋壳表面那些天然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淌,散发出纯净而蓬勃的生命气息。
陆吾老祖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去,变得格外专注而温和。
他并未伸手触碰,只是凝神细观,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似乎有玄奥的符文流转,洞察着蛋壳内那正在孕育的、非凡的小生命。“嗯,”
他缓缓点头,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仿佛在与蛋中的小生命对话,“先天禀赋极佳,龙元精纯,更难得的是……灵性天成,慧光内蕴。此子不仅承袭了父母血脉之优,更有自身独特的造化,与这方天地灵脉也隐隐相合。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笑意加深,显露出由衷的喜悦和期待。“待其破壳之日,老夫定要亲自来观礼。”
得到蓬莱至高尊主的如此评价和承诺,西海龙王敖闰与龙后喜出望外,连声道谢。
敖广也捻须微笑,与有荣焉。白念玉看着那发光的龙蛋,眼中充满了惊奇与对妹妹的期待。
太乙真人适时地为众人续上茶水。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敖烈的伤势上。
老祖看向太乙,面色凝重:“太乙于此道造诣精深,依你看,龙隐小子体内那本源之伤,如今郁结于何处?可曾伤及根本?”
太乙真人放下茶壶,神色认真了几分:“回老祖,贫道前次为敖烈道友诊脉,察其伤在龙脊天元之处。
乃是强行引动太古龙魂之力,超越己身极限所致。炽烈龙元焚灼经脉,更伤及孕育龙珠的本源海。
所幸敖烈道友根基深厚,龙后娘娘又以本命精元为其温养多时,外伤已愈八九。只是那天元处的本源裂痕,如冰下暗流,看似平静,实则凶险。
龙元运行至此便如烈火烹油,稍有不慎,便有龙珠崩裂、修为尽毁之虞。
且此伤缠绵,非寻常丹药外力可解,需以至柔至纯、生生不息的本源之力徐徐图之,调和那焚灭之炎,弥合裂痕。此非一朝一夕之功。”
他言语间透露出情况的棘手和对敖烈坚韧的佩服。
陆吾老祖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紫檀茶台上轻轻叩击,发出笃笃的轻响。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韵律,让室内众人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
“本源海天元…烈火烹油…”老祖低声重复着关键处,眼中精光内蕴,似在推演。
“太乙诊断无误。此伤根由,在于其心。龙隐血脉霸道,性情刚烈,遇强愈强,宁折不弯。那太古龙魂之力何其暴烈?他强行引之,便如稚子舞巨锤,伤敌亦自伤。刚极易折,过犹不及。治伤,需先调其心性。”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墙壁,望向厨房的方向,嘴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弧度,“不过…玉丫头,倒是一味绝佳的‘药引’。有她在侧,这臭小子的心,便不会一味只往那玉石俱焚的刚猛路子上走。柔能克刚,水能润火,此乃天道。”
老祖这番话,不仅点明了伤势的根源和治疗的难点,更是将拓跋玉对敖烈心性的调和作用提升到了“药引”的高度,充满了玄奥的智慧。众人听得暗暗点头,深以为然。
正说话间,侍女浮春的身影出现在涤尘居门口。她手中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
对着厅内众人盈盈一礼,声音清脆:“禀老祖,各位尊客,夫人命奴婢先送来几样新制的茶点,请各位贵客尝尝鲜,垫垫肚子。午膳尚需稍待片刻。”
她说着,将食盒放在茶台一角,小心地取出几碟精致玲珑的点心:有做成莲花状的雪白酥酪,有晶莹剔透如琥珀的桂花蜜冻。
还有几样小巧可爱的山蔬灵果拼盘,色香味俱佳,灵气氤氲。
“玉儿真是蕙质兰心,连茶点都如此别致。”西海龙后笑着赞赏。
浮春抿嘴一笑:“夫人还说,主上…主上在厨下帮衬,一时半刻…嗯…暂时不得空。”
老祖眉峰微蹙,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疑惑,目光扫过在座众人,沉声问:“老夫有一事不明。龙隐乃吾亲传弟子之名,何以在座诸位,皆以‘敖烈’呼之?”
闻言,西海龙王敖闰连忙起身,对着老祖恭敬一揖,脸上带着几分解释的恳切,:
“回禀老祖,此中缘由,容小龙禀明。当年烈儿年少,远赴蓬莱仙岛求道修行之时,虑及西海龙宫三太子的身份或引人侧目,恐于清净修行有碍,故而未曾以真名示人,只随口择了‘龙隐’二字,权作化名。”
老祖听罢,深邃的眸底慧光流转,那抹了然之色如云开雾散,愈发明澈。
他眉峰微展,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置于膝上的修长手指指尖轻轻一叩玉座扶手?,显是心中块垒尽去。
待开口时,唇角噙着一丝洞悉世情的淡笑:“唔,原是这般缘由。龙隐此虑周全,并无不妥。”
言及弟子,他眼中赞许之意更盛,目光如温润古玉般?落向虚空某处?。
虽未刻意扬声,那沉钟般的语调却字字清晰,蕴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与期许:“不愧是老夫当年法眼,一眼相中的仙骨奇才。”
西海龙王敖闰听得老祖对自家孩儿如此盛赞,心头登时滚过一阵难抑的激悦,面上却竭力维持着一方龙王的沉稳气度。
他深吸一气,按捺下翻涌的父辈欣喜,起身对着老祖深深一揖,嗓音因强抑激动而微带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老祖法眼如炬,这般妙赞实在折煞小儿!犬子顽劣,能蒙老祖不弃,得您亲自点拨教诲,实乃他几世修来的天大造化!”
话音甫落,一旁的太乙真人便捻须颔首,东海龙王敖广亦随之抚掌,齐声附议:“正是此理!”
外厅内,老祖的赞许与龙王的谦辞余音尚温,氤氲的仙茗雾气在紫檀茶台上袅袅未散。
楚言见长辈们似有要事相商,便依礼微一躬身,悄然告退。
他轻步踏出涤尘居那雕刻着云海松涛的楠木门扉,清凉的穿堂风瞬时拂面,将厅内的暖意与沉檀香稍稍驱散。
门外,是一条环抱主殿的宽阔回廊。廊柱以温润的青玉雕琢,廊檐下悬着几盏琉璃宫灯,映照着廊外庭院中疏影横斜的几丛仙竹。
楚言顺着光洁如镜的墨玉廊道向左转去,步履无声。
行不过十数步,一阵混合着清新果蔬与淡淡烟火气的独特馨香便隐隐传来。
源头正是回廊左侧尽头那扇虚掩着的月洞门——涤尘居的小厨房。
与外厅的清雅空灵截然不同,厨房里充盈着浓郁到化不开的烟火气息与勃勃生机。
这里更像一个微缩的、热气腾腾的战场。高大的灶台由整块温润的青灵石砌成。
其上数口形态各异的锅具正咕嘟作响,或蒸腾着乳白如凝脂的雾气,或翻滚着金黄油亮的汤汁。
灶膛里跳跃的并非凡火,而是淡金色的灵火,温度极高却异常稳定,映得墙壁上悬挂的各式玉铲、金勺流光溢彩。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交响:新鲜灵蔬被剖开后逸出的清冽汁水香,灵兽肉在高温下滋滋作响的浓郁脂香。
各色灵草香料在热油中爆开的馥郁辛香,还有蒸笼里透出的谷物与花果混合的甜香……种种气息交织缠绕,浓烈得几乎有了实质,却又奇异地令人精神一振,食指大动。
在这片香雾弥漫、热气氤氲的“战场”中心,拓跋玉正如一只翩跹的蝶,又似一位沉稳的将军,有条不紊地调度着一切。
她今日穿着一身利落的浅碧色窄袖短襦,外罩一件素色半臂,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起。
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与修长的颈侧,更添几分忙碌中的生动。
那双平日里或清冷或狡黠的眸子,此刻全神贯注,亮得惊人,紧紧盯着手中和案上的食材。
只见她纤指如飞,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左手按着一尾通体银鳞、犹自带着深海寒气的“冰魄银鲟”。
右手执一柄薄如蝉翼的玉刀,手腕轻转,刀光连闪,一片片近乎透明的鱼肉便如雪花般轻盈落下,整齐地码在冰玉盘中。
鱼肉纹理清晰,薄而不散,闪烁着珍珠般的光泽。
处理完鱼,她头也不抬,左手虚空一招,一把碧翠欲滴、灵气盎然的“翡翠芹”便从旁边的水盆中飞起,稳稳落入她掌心。
指尖灵光微吐,芹叶自动分离,茎秆被无形的力量精准地切成均匀的寸段,落入沸水翻腾的锅中。
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庖丁解牛般的美感,显然已将烹饪之道融入了术法运用,信手拈来,举重若轻。
然而,这幅专注而高效的画面,却总被一个不和谐的“杂音”频频打断——正是那位刚刚在外厅被老祖点破真身的西海三太子,敖烈。
他本该是打下手的角色,此刻却更像一个游手好闲、专事捣乱的“监工”。
他斜倚在离灶台不远、相对干净通风的一处石案旁,身上那件玄色锦袍的衣襟微微敞开。
隐约可见其下包裹着胸腹的、浸出点点暗红血迹的雪白绷带,昭示着他伤势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