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色的衣袍在身后微微摆动,步伐坚定有力。白念玉、楚言与浮春立刻紧随其后。
白念玉神色间带着一份初入仙境的郑重与好奇;楚言的目光则锐利地扫视着沿途的景致,评估着这传说中的仙宗气象。
浮春则亦步亦趋,小心地跟在后面,目光不时关切地落在白战怀中的拓跋玉身上。
一行人穿过巨大的白玉平台,踏上那散发着温润光泽的玉阶,身影逐渐下行,融入了蓬莱仙岛那奇峰秀水、飞阁流丹的画卷之中。
身后,接引平台空寂无声,唯有仙鹤的清唳遥遥传来,穿透薄云,在氤氲着浓郁灵气的山海间回荡,仿佛在为久别的弟子,奏响归家的序曲。
白战抱着妻子,踏下最后一级玉阶,脚下已是柔软的、浸润着灵雾的仙壤。
一条由七彩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径出现在几人眼前,通向一片掩映在苍翠古木与繁茂灵植深处的清幽院落。
空气中弥漫着千年古木的松香、奇花的馥郁以及湿润泥土特有的清新气息。
小径两旁,偶尔可见几丛闪烁着微光的星灵草,或是形态奇特的灵石假山。
浮春看到一株会随着微风吟唱出空灵音律的七弦草,忍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
楚言则注意到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壁上,一道飞檐如展翅的凤凰,赫然是传说中的“栖凤阁”。
白念玉更是目不暇接,只觉得处处都透着新奇与玄妙。
“父亲,”白念玉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行走的沉寂,声音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白战脚步未停,目光依旧落在妻子脸上,声音低沉却清晰,带着一种穿过漫长岁月的怀念与笃定:“涤尘居。那是为父当年在蓬莱学艺时,清修之所。”
“涤尘居……”白念玉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想象着父亲年少时在此修行的情景。
一行人沿着七彩小径前行,穿越一片摇曳着点点星辉的竹林,又绕过一潭平静如镜、倒映着漫天霞光与飞阁剪影的碧水寒潭。
潭边栖息的几只朱顶玄鹤,好奇地歪头注视着这群陌生人。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在古木藤萝掩映深处,一座极其简朴雅致的院落终于显露出来。
院墙是就地取材的青色山石垒叠而成,未经雕琢,却自然古朴。
院门是两扇看似普通的木门,漆色早已被岁月和灵气浸润得沉黯温润,门楣上挂着一块同样质地的木匾。
上面以遒劲洒脱的笔法刻着三个古篆——“涤尘居”。字迹间隐隐残留着一丝剑气锋芒,正是白战当年亲手所刻。
院门虚掩,并未上锁。楚言快走两步,越过白战,沉声道:“主上,属下先行。”
他伸出手,落在冰凉的门板上,略一停顿,似乎在预期着某种尘封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
然而,当他轻轻推开木门,发出轻微而悠长的“吱呀”声时,预想中的霉味与灰尘颗粒并未涌现。
门内涌出的,是一股干净、清冽,带着淡淡草木清气与长久无人居住所特有的、极淡的“空”的气息。
楚言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侧身让开。白战抱着拓跋玉,率先踏入院中,小院不大,一目了然。
地面是打磨平整的青石板,缝隙间生着绒绒的、饱含灵气的青苔。
院角有一株虬枝盘曲的老梅树,此刻并非花期,枝叶却苍翠欲滴。
树下有一张圆形石桌并几个石鼓凳。正面是三间开的小小屋舍,门窗紧闭,但窗棂木料油润,不见丝毫腐朽之态,显然一直被某种力量精心维护着。
推开正屋的门,光线涌入。屋内陈设极为简单,一眼便能望尽。正中一张四方小桌,两张圈椅。
靠墙一张长条案几,上面摆放着一套洁净的素白茶具和一个插着几枝干枯却形态奇倔莲蓬的青瓷瓶。
左手边一道素纱屏风将其后的空间隔开。整个房间纤尘不染,木器家具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空气清新,绝非荒废之所。
白战的目光在屋中迅速扫过,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感慨,还有一丝物是人非的疏离。
他抱着拓跋玉,步履沉稳地绕过那道素纱屏风。屏风后,一张旧式的木床榻映入眼帘,床边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一盏早已熄灭的青铜烛台。床榻朴素,帷幔也是素色的细麻布。
白战本欲将妻子小心安放在床榻之上。然而,就在俯身的一刹那,他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目光落在床榻上那叠放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枕席上。那布料,那花纹……如此熟悉!这正是他当年离开蓬莱返回西海龙宫时,随手叠好留下的那一套!
数百年沧海桑田,龙宫都几经修缮,这床铺竟……竟保持着他离去时的原貌!
被褥虽然极其干净,显然有人定期以仙家洁净之法打理,没有一丝尘埃霉斑。
但那布料在漫长岁月中不可避免地带上了陈旧的色泽,一种凝固的、属于过去的时光气息扑面而来。
白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紧。玉儿现在如此虚弱,怎能让她躺在这停滞了数百年的旧物之上?纵使洁净,却也沾染了太多属于“过去”的、属于他的孤寂气息。
这念头如电光石火般闪过。他抱着妻子的手臂紧了紧,毫不犹豫地直起身,再次绕过屏风,回到了外间。
他的目光落在窗边一张宽大的老藤椅上。那藤椅编织得异常厚实,椅背很高,铺着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柔软的素色坐垫。
旁边还有一张同样古朴的木凳。藤椅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被霞光染成金红色的余晖中,显得温暖而安稳。
“就让她在这里吧。”白战低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身后的三人交代。
他走到藤椅旁,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极其轻柔地将拓跋玉安置在那张宽大的藤椅上,仿佛放下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琉璃盏。
他仔细地为她调整好颈部的角度,确保她呼吸顺畅,又将一缕滑落脸颊的青丝轻柔地别到她耳后。动作间,那份刻骨的温柔与之前战场上的悍勇判若两人。
安置好妻子,白战自己则拉过那张紧挨着藤椅的木凳,默默地坐了下来。
他坐得笔直,恍若守在关隘上的哨兵,目光片刻不离地落在拓跋玉苍白宁静的侧颜上。
宽厚的手掌下意识地轻轻覆上她搭在腹部微凉的手背,仿佛要将自己的体温和力量渡送过去。
浮春、楚言和白念玉三人,在白战抱着拓跋玉绕屏风又出来时,便已无声地跟进了屋内。
此刻见白战坐定,他们也各自默默寻找位置。浮春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角落,那里光线较暗。
她垂手而立,目光担忧地落在拓跋玉身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系带。
楚言则选择站在了靠近门口的位置,既能观察到屋内情形,又能兼顾门外动静,一只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佩刀的刀柄上,身体微微绷紧,宛如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
白念玉有些无措,他看了看父亲专注而凝重的背影,又看了看沉睡中的母亲和雕像般的楚言、浮春。
最终轻轻走到那张四方小桌旁,拉出一张圈椅,尽量不发出声音地坐了下来,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腰背挺直如松。
他却忍不住好奇地打量着这间承载了父亲少年时光的居所,简朴得近乎清寒,却又处处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净与……孤寂?
一时间,屋内陷入了一种绝对而微妙的寂静。檀香早已燃尽,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尾调。
窗外的霞光正飞速褪去瑰丽的色彩,沉入靛青的暮霭。
偶尔有归巢的灵鸟发出一两声短促的啼鸣,或是风吹过竹叶的沙沙细响,反而更衬得室内的落针可闻。
谁都没有开口说话。谁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白战全部的注意力都系于藤椅上的爱人,他的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微弱的呼吸起伏。
浮春只恨自己不能代替王妃受苦,所有的念头都绕着如何照顾好女主人的身体打转,却又不敢贸然上前打扰。
楚言的职责就是护卫与等待命令,主上不言不动,他便如山岳般屹立,屏息凝神,感知着周遭一丝一毫的能量波动。
白念玉更是第一次经历如此沉重而奇特的氛围,面对沉默如山却散发着无形压力的父亲。
他心中充满了少年人对父亲的敬畏、对母亲病情的忧虑,以及身处陌生父亲旧居的拘谨,让他连呼吸都下意识放缓了。
时间,在这片被仙灵之气包裹的寂静空间里,仿佛被拉长了,凝固了,流动的空气都变得滞重。
唯有窗外最后一线残阳的余烬,在青石板地上缓缓移动,将那藤椅、木凳和守候者雕塑般的影子,在洁净的地面上拉得斜长而孤独。
楚言如刀削斧劈般的侧脸纹丝不动,只有眼角的余光在寂静中悄然扫过屋内每一处角落,确认安全无虞。
浮春绞着衣角的手指微微发白,每一次藤椅上传来一丝极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都让她心头一紧。
白念玉的目光则在屋内无声地巡梭,从父亲那宽阔如山岳却此刻因紧绷而显得格外冷硬的肩背。
缓缓移向藤椅上那张苍白虚弱、却依然带着惊人美丽的母亲的脸颊之上。
那脸上沾染着长途跋涉的尘埃和深沉的疲惫,眼睫低垂,如同蝶翼停歇在霜雪之上。
夕阳彻底沉没,黑暗如浓稠的墨汁瞬间淹没了小院,吞噬了最后一点暖色,只留下无边无际的寂静,沉重得仿佛能扼住呼吸。
这寂静并非安宁,反而酝酿着令人心悸的未知。恰在此时,楚言动了。
他的动作精准、迅捷,俨如演练过千百遍。无声地从袖中摸出火折,“嚓”一声轻响,一小簇橘黄色的火苗跃然而出,刹那间撕破了浓稠的黑暗。
他熟练地将它凑近桌案上那根粗壮的牛油烛芯。烛光“噗”地燃起,起初微弱而摇曳,挣扎着在黑暗中撑开一个小小的、昏黄的光晕圈。
光影在楚言冷峻的脸上跳跃,将他原本就深邃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棱角分明。
他并未在烛边多做停留,身形一晃,如鬼魅般再次退回到门边的阴影里。
将自己重新融入那片安全的黑暗,只留下一双眼睛,在烛光难以触及的暗处,锐利地穿透门扉,刺向院外深沉的夜色。
那烛火跳动,将他融入门口黑暗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庞大而沉默,守护着这一室微光下的脆弱。
恰在此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凝固的夜幕。起初细碎、隐约,如同石子投入深潭泛起的涟漪。
之后,渐渐变得清晰、急促,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目的性,打破了小院的死寂。
听声音,约有四五人,步履匆忙,正沿着蜿蜒的小径快速逼近这座孤悬的院落。
来人正是重阳子,领着三五个年轻的师弟。他们是奉掌门及诸位师叔伯之命,专程来请大师兄白战一行人前往“太虚殿”参加接风晚宴的。
然而,当重阳子走到小院门口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地一沉,旋即一股怒火自脚底直冲天灵盖。
整座小院竟是一片漆黑死寂,别说迎接贵客的灯笼,连一丝寻常的灯火都没有。只有眼前这间屋子,透出微弱得如同鬼火摇曳般的烛光。
“混账!”重阳子在心中厉声怒骂,脸色霎时铁青,这些小弟子是怎么办事的?!
今日是龙隐师兄,堂堂掌门首徒、未来的宗门砥柱,携家眷历经千辛万苦重返山门的大日子!
竟被如此轻慢,如此怠慢。简直是视掌门师兄如无物!“怠慢”二字已不足以形容其过,“欺辱”亦不为过。
这背后,是疏忽,还是……有意为之?重阳子胸口剧烈起伏,强行压下几乎要破口而出的怒火,将这滔天的愤懑硬生生咽回肚里。
他暗暗发誓,收徒大会一结束,他定要立刻禀明师尊,彻查此事,严惩不贷!
此刻,还不是发泄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面色恢复平静,急步走到屋门前。
借着那微弱烛光,他看到白日里见过的那个气质冷硬如刀的年轻人,正像门神般伫立在门侧的阴影里。
屋内光影太过黯淡,只能勉强勾勒出几个人影的轮廓,看不清具体情形。
“小兄弟,”重阳子拱手,刻意放柔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请问我家师兄,人在何处?在下重阳子,奉掌门及各位师叔师伯之令,特来恭请师兄、嫂夫人及三位贵客移步‘太虚殿’,参加为师兄一家准备接风的晚宴。”
他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语恭敬,目光却锐利地试图穿透那层昏黄的光晕,看清屋内的情况。
楚言宛如石雕般的身影微微一动,那双即使在暗处也亮得惊人的眼睛审视了重阳子片刻,确认了身份,方才侧身让开通道。
楚言声音低沉平稳,毫无波澜:“请进。主上在屋内陪着夫人。”言简意赅,多余的一个字也无。
重阳子心中稍定,迅速抬手,无声地制止了身后欲跟随入内的师弟们。
他示意众人在院中等候,切勿喧哗,以免惊扰到那位看上去虚弱至极的嫂夫人。
他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地抬腿,跨过低矮的门槛,踏入了这间弥漫着檀香味、疲惫与紧张气息的屋子。
屋内比外面看起来更显逼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牛油蜡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寂静。
他的目光迅速扫过,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面色苍白、眼神惊惶的少女。
与一个长相英俊却眉头紧锁、忧心忡忡的少年。最后,他的视线牢牢钉在了屋子中央。
藤椅上的女子安静得沉睡着,容颜绝美却毫无血色,呼吸微弱,显然是拓跋玉。
而坐在她身边小木凳上的那个男子……那个背脊挺直,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却又散发着磐石般沉稳气息的男子。
重阳子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是他的大师兄,龙隐!虽然只是一个侧影,虽然多年未见,但那轮廓,那身形,早已刻入骨髓。
一股难以遏制的酸楚和激荡瞬间冲垮了重阳子精心维持的平静。他脚步有些虚浮地踱到白战身旁,嘴唇翕动了几下,竟一时失声。
他猛地低下头,双手抱拳,深深躬身,肩头微微颤抖,再开口时,声音已然嘶哑哽咽,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破碎不堪:“大……大师兄……师弟……重阳子……来迟了……还望……师兄……莫要……莫要怪罪……”
那哽咽声如此真切,仿佛下一秒,积蓄了多年的思念、愧疚与重逢的悲喜,就要化作倾盆泪雨,轰然决堤。
白战缓缓抬起头。动作间似乎有些迟滞。映入眼帘的,是那张熟悉又带着岁月痕迹的年轻脸庞。
师弟重阳子,记忆中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神明亮、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此刻正躬身在自己面前,肩膀颤抖,声音哽咽。
白战的目光有一刹那的迷离涣散。烛光摇曳,光影在他深邃的眼眸中交错变幻。
眼前之人,这场景,是触手可及的真实,还是他二十多年血火征伐疲惫至极后的一场幻梦?
直到重阳子那破碎的、满载情感的呼唤再次清晰地撞入耳中,白战才像被一道无声的惊雷劈中,瞬间从恍惚的深渊中惊醒。
眼中那层浓浓的水雾刹那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太多岁月风霜的沉寂和锐利。他认出了眼前的师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