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并没有立即起身。他的身体只是略微前倾了一下,仿佛要站起来,但最终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藤椅上拓跋玉冰凉的手背,确认她的状况。
他的目光依旧凝聚在妻子苍白的脸上,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每一寸虚弱都刻进心里。
那宽厚的手掌并未收回,依旧小心翼翼地拢着拓跋玉的手,指节泛白,传递着无声的守护与无边的忧虑。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屋内的寂静像是有了重量。重阳子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不敢催促,任由那股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中翻涌。
直到白念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又夹杂着深深忧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父亲,时辰……确实不早了。”
他顿了顿,目光担忧地落在母亲身上,“母亲本就虚弱,腹中还有妹妹……恐……恐怕早已饿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警钟,敲醒了沉浸在忧思中的父亲。
白战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像是被“饿”这个字刺中了要害。
他瞬间从对妻子的极度担忧中抽离出来,意识重新聚焦。
是啊!他们一行人!从北境将军府启程,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向东奔行,整整二十多个时辰!
启程前只胡乱喝了一碗薄粥,啃了几块冰冷的玫瑰糕!那点东西,在漫长的颠簸和高度紧张的精神消耗下,早已化为乌有。
剧烈的饥饿感如同迟来的潮水,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
玉儿本就身体孱弱,怀着身孕,岂不更是煎熬?还有孩子们,还有忠心耿耿的楚言和浮春……一股自责混着强烈的焦虑涌上心头。
不能再耽搁了!白战不再犹豫。他迅速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低矮的屋内投下巨大的阴影,几乎遮住了那本就微弱的烛光。
他一步跨到藤椅前方,动作矫健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没有丝毫停顿。
他俯下身,坚实的双臂小心探入,一手穿过拓跋玉纤细的颈后,一手稳稳地托住她的膝弯,将她轻柔地抱离了藤椅。
拓跋玉似乎被惊动,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微弱地哼了一声,将脸埋进了白战宽阔温热的胸膛,寻求着熟悉的安全感。
白战稳稳地抱着妻子,转身面向重阳子。他的目光扫过师弟依旧泛红的眼眶和强忍激动的脸。
脸上却没有任何重逢的激动或路途的疲惫显露,平静得似深不见底的寒潭。
白战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师弟,麻烦前面带路。”那语气,平淡得好像在说“今日无风”。
重阳子用力眨了眨眼,逼回眼底的湿热。他太了解大师兄了,这平静之下,是惊涛骇浪后的沉寂,是磐石般的意志。
他立刻收敛心神,正色道:“是,师兄请随我来!”
他转身,快步走向门口,同时向院中肃立的师弟们使了个眼色。师弟们心领神会,立刻无声地分散开,在前面引路。
楚言在门边微微颔首,示意浮春跟上。浮春连忙小跑两步,紧紧跟在白念玉身侧。白战抱着拓跋玉,步履沉稳地迈出了门槛。
当他踏出院门的第一步,脚踩在冰冷坚硬、带着夜露湿滑的青石小径上时,一股极其陌生又带着一丝诡异的熟悉感猛地攫住了他。
眼前的山路蜿蜒曲折,隐入深沉的夜色与浓密的林影之中。道路的形状依稀还是旧日的轮廓。
然而脚下的石板,却已不是记忆中那些被无数代弟子脚步磨得光滑温润的青石。
新的石板棱角分明,缝隙间顽强地钻出陌生的杂草,透着一股生冷和疏离。
路旁的树木,似乎更高大了许多,张牙舞爪的枝桠在夜风中晃动,投下幢幢鬼影。
空气中弥漫着山中特有的草木泥土气息,却仿佛掺杂了某种他从未闻过的、属于陌生植被的苦涩气味。
这片他生活过的土地,阔别百余载,竟变得如此……陌生。
一种难以言喻的距离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然缠绕上心头。
重阳子在前面引路,步履匆匆,显然对路径极为熟稔。白战沉默地跟在后面,每一步踏下,都传来清晰而空洞的回响,像是在叩问着流逝的时光。
白念玉紧紧跟在父亲身侧,警惕地观察着四周陌生的环境,以及前面引路的那几个陌生的“师叔”,他的手一直下意识地按在腰间悬挂的佩剑上。
浮春则显得有些畏缩,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角,对周围浓重的黑暗和陌生的山林充满了恐惧。
楚言无声地垫后,像一个融入夜色的影子,锐利的目光从未停止扫视前后左右,守护着这个脆弱队伍的后背。
一行人沉默地在山径上穿行。夜色浓重,只有引路弟子手中提着的灯笼散发出昏黄摇曳的光晕,勉强照亮脚下几步远的石板路。
光线之外,是无尽的黑暗和山林深邃的轮廓。风声穿过林梢,呜呜作响,如同低泣。
偶尔有夜枭的啼叫划破寂静,凄厉而突兀,引得浮春一阵阵轻颤。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豁然开朗。一座巍峨的大殿出现在视野中,灯火通明,人声隐约可闻,那便是“太虚殿”。
殿宇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宏大,飞檐斗拱,依稀可见当年的气势。
然而,走近了,白战敏锐的目光立刻捕捉到了岁月侵蚀的痕迹。
朱红色的殿门颜色已显黯淡剥落,门板上几道深深的裂纹却像狰狞的伤疤。
巨大的石阶边缘被磨损得圆滑缺损;殿门口的巨大石狮,一只的爪子明显断裂后重新修补过,痕迹粗糙,与原本精雕细琢的狮身格格不入。
殿内透出的明亮光芒和喧嚣人声,与这殿宇本身的沧桑形成刺目的对比。
踏入殿门,强烈的光线让习惯了黑暗的眼睛微微眯起。一股混杂着食物香气、汗味、熏香以及陈旧木料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
殿内空间极为开阔,足以容纳数百人,此刻已整齐地摆放着数十张长条案几,大部分已经坐满了人。
当白战抱着拓跋玉出现在门口时,原本嘈杂喧闹的大殿,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扼住了喉咙!
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数百道目光,有如密集的箭矢,齐刷刷地投射过来。
有好奇、有探究、有敬畏、有漠然、有深深的审视,甚至……夹杂着几道难以察觉的冰冷与敌意。
仿佛空气都凝固了,巨大的压力无声地弥漫开来。
重阳子连忙侧身引路,带着白战一行人走向大殿最前方、稍稍高出地面、靠近主位的两张并排的宽敞案几。
那显然是贵宾之位。无数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脚步,窃窃私语如潮水般在死寂之后重新泛起,却压得极低,嗡嗡作响,汇成一股令人不安的背景音。
白战对这一切恍若未闻,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怀中妻子身上。
他动作极其轻柔地将拓跋玉安置在铺着厚厚软垫的宽大坐榻上,细心地将一个靠枕垫在她腰后,又拉过一张薄毯盖在她微凉的双腿上。
拓跋玉似乎对这光亮和喧嚣有些不适,眉头微蹙,但感受到丈夫熟悉的气息和动作,并未闭眼,顺从地依偎着。
白战这才在她身边落座。白念玉紧挨着父亲坐下,楚言则如古松般侍立在白战身后一步之处,冷冽的目光缓缓扫视全场,带着无声的警告。
浮春被安排在白念玉旁边,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低着头,不敢看周围那些陌生的面孔,仿佛要将自己缩进尘埃里。
侍立在旁的弟子这才如梦初醒,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为他们案上的酒杯斟满琥珀色的液体,酒香四溢。
重阳子也在旁边的案几后坐定。他拿起酒杯,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笑容,努力想让气氛缓和一些:“大师兄,诸位贵客,一路劳顿,辛苦了!此乃山门自酿的‘青松露’,虽非琼浆玉液,却也清冽甘醇,请满饮此杯,权当师弟为师兄接风洗尘!”
众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白战身上,白战沉默着。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晶莹的酒杯。
他的目光,如同缓慢流淌的熔岩,扫过这金碧辉煌却又处处透着沧桑的大殿穹顶。
那曾经描绘着祥云仙鹤的藻井彩绘已经斑驳黯淡;巨大的梁柱上,当年师尊亲手书写的磅礴匾额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字体陌生的新匾。
支撑大殿的巨柱上,曾经镶嵌的珍贵玉石装饰,如今只剩下一个个刺眼的凹坑和丑陋的灰泥填补痕迹。
殿内灯火通明,几乎亮如白昼,无数烛火在巨大的灯树上燃烧,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也将每一处衰颓与修补的痕迹,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大殿中央主位之下,那一片片端坐的陌生身影上。那些年轻的、充满朝气的脸庞,眼神中带着对他这个“传奇大师兄”纯粹的好奇与仰望。
他们穿着统一的、簇新的门派服饰,精神抖擞。然而,在这片鲜亮之中,他只辨认出零星几个熟悉却已显出老态的面孔。
那些曾与他一同习武、一同受罚、一同在山野间纵情奔跑的少年玩伴们,那些曾恭敬唤他“大师兄”的同门们……都不见了。是被岁月带走?还是被这滚滚红尘淹没?
一百多年啊!足以让沧海化作桑田,让孩童长成壮年,让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鬓染霜华,让坚固的殿堂布满裂痕。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苍凉和物是人非的悲怆,宛如冰冷的海啸,无声地将他淹没。
这满殿的喧哗灯火,这恭敬的师弟,这陌生的弟子,这熟悉的殿宇轮廓下掩盖的巨大陌生……一切都在诉说这百余载光阴的残酷剥离。
太虚殿的穹顶高悬,灯火煌煌如昼,流光洒在斑驳的柱石上,每一道裂纹都似时光的爪痕,无声地嘲笑着昔日的荣光。
白战凝视着妻子,隔着薄毯感受她微弱的呼吸,仿佛拥着一缕易散的烟霞。
喧闹声浪拍打耳际:弟子们推杯换盏的笑语、重阳子殷勤劝酒的嘶哑嗓音、远处琴瑟的叮咚……但这些鲜活声响,只在他心底激起更深的空洞。
目光扫过,满座陌生面孔中,偶见一两张苍老的容颜,曾是记忆中嬉闹的少年,如今却眼窝深陷,鬓角染霜,与他默然对视时,竟无半分旧识的暖意。
“百年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句话如冷刃般划过脑海。当年,他离山时,太虚殿的石狮还昂首啸天,青石阶被晨练的足音磨得温润如玉。
而今,修补的狮爪粗陋刺眼,石缝间蔓生野草,倔强而陌生。
楚言如影随形地立在身后,刀锋般的视线警醒地巡梭,提醒他这盛宴不过是浮华的囚笼。
白念玉轻碰父亲的手臂,低语:“父亲,菜凉了。”这一声,却似惊雷,将他从时光的漩涡中拽回。
他垂眸,拓跋玉苍白的脸在灯下泛起一丝虚幻的红晕,仿佛旧日那个策马扬鞭的北境公主。
“呵,这满殿辉煌,原是一场盛大的悼念,悼念那湮灭于尘埃的年少轻狂。”
殿门鎏金辅首震颤的嗡鸣在梁柱间层层递进,重阳子掌中琉璃杯陡然凝霜。
琥珀色酒液冻结成棱柱体时,门缝涌入的乳白云雾正吞噬蟠龙柱的爪鳞。
那是云崖子藤杖点地激发的山巅寒雾,裹着碎冰晶漫过金砖地缝。
三道身影踏雾显形的刹那:玄露子绛纱道袍翻涌的百草清气漫过青石地砖,腰间七宝药囊的玉制药杵碰撞出清越碎响。
风鸣子星冠垂落的二十八宿明珠随步伐明灭,罗盘青铜指针飞旋时投下的藻井残影,恰好覆住柱础灰泥填补的凹痕。
云崖子焦尾藤杖裂痕渗出的松脂香里,杖头太极玉的阴阳鱼轮转如生,映出白战骤然收缩的瞳孔。
鎏金殿门内回荡着三百弟子伏拜的衣袂声,如林鸟惊飞时羽翼的骤响。
几位仙尊踏着氤氲雾霭步入大殿,为首者清癯的面容上古潭般的眼眸深不可测。
重阳子当即躬身如折竹,道袍广袖垂落青砖:“弟子恭迎三位师叔法驾。”
三位仙尊含笑受礼。青袍师叔银丝拂尘轻扫殿风,山泉般清越的嗓音荡开凝滞的空气:“龙隐师侄,久违了。”
鹤发师叔雪眉下的双目掠过藻井残影:“贫道适才观星象有感。”
最后那位慈眉垂目的师叔,唇角笑纹里藏着半句未言之谶。
白战五指深陷紫檀案沿,指甲盖因巨力压迫泛出惨白,玄色大氅旋身荡起的气流卷动浮尘。
单膝砸向金砖的闷响震得地面卦纹微颤,梁间两只灰雀惊惶窜向藻井裂缝。
碎发垂落额前,却遮不住他眼底翻涌的赤红血丝:“不肖弟子龙隐,叩拜各位师叔!”
云崖子焦尾藤杖横截其肘,杖身陈年包浆映出白战痉挛的手背肌腱。枯竹般的指节托住百钧之力:“百载风雪蚀骨...”
藤杖龙鳞纹硌着衣料磨出碎屑,“难为你还记得回山的路。”
白战肩骨倏然下沉三寸,喉间哽咽如塞砾石:“弟子髀肉复生...筋骨尚存!”
痉挛五指死死抠进藤杖龙鳞纹,玄色袖口在包浆处磨出深痕:“此身纵化齑粉,不敢忘归云阶石径...”
白战回首时,玄氅如夜翼扫过案沿,琉璃盏中残酒泼出蜿蜒的夔龙形水痕。“念玉!过来拜见三位师叔祖!”
“是,父亲。”少年自席间弹身而起,酸枝木墩翻倒的闷响中,青铜剑鞘尾箍磕中案角。
螭首吞口与青玉带钩相击迸出冷冽星火,惊得藻井裂隙间栖息的灰雀扑翅撞向描金的殿柱。
少年垂目,捧拳行礼的姿态带着刻意模仿的僵硬:“晚…晚辈龙念玉,拜见师叔祖。”
“龙氏麟儿竟这般大了?”云崖子声若洪钟震得梁尘簌落,“上前来!”
白念玉踉跄半步,风鸣子袖中忽飞出一道流火。他本能拔剑格挡,青铜剑身“铮”地截住赤红玉珏,夔龙纹在交击处浮现金芒。
“善!”玄露子含笑将玉珏弹入剑镡,“北海寒玉所铸夔龙珏,今日归位!”
玉珏熔进青铜剑的瞬间,白念玉虎口迸裂的血珠竟化作星屑飘散。
白战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天工锻器谱》记载的“血炼认主”!
拓跋玉试图起身,孕腹阻碍前倾,白战忙托住她手肘。
“坐着回话。”云崖子藤杖轻点她面前地砖。风鸣子却上前三步,星盘平举齐眉,这是蓬莱岛对待孕妇的特礼。
“妾身龙氏,见过几位师叔”拓跋玉颔首时汗珠滚落颈间。胎动突然加剧,腹侧鼓起小包。
玄露子蹲身按脉:“双脉滑利如珠,当是贤嗣躁动。”
玄露子解下药囊塞来:“山里采的党参,给你娘子补气。”
“谢师叔厚赐!”白战躬身深施一礼,双手恭敬接过,纳入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