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打了个寒噤。四十岁的管事给十六岁的粗使婢女送糕...唾沫星子真能淹死人!
西街王婆上月还传谣,说李账房给厨娘塞了块杏脯便被骂作“老淫棍”。
若这话飘进素心耳里...周管事后颈寒毛倒竖,仿佛已见自己跪在耳房搓衣板上的惨景。
周管事踩着青砖疾行,穿过三重月洞门,停在下人房斑驳的榆木门前。李嬷嬷正坐在矮凳上捶打湿衣,棒槌砸得石砧砰砰闷响。
“老姐姐救命!”周管事将油纸包拍进她沾满皂沫的手里,“那挨军棍的江小子送来的!非要给青儿,还说什么...”
他压着嗓子模仿江木的粗粝声气,“‘木头哥哥买的’!”
李嬷嬷掀开油纸一角,金桂混着冷凝猪油的甜腥气漫出。她混浊的眼珠转了转:“管事可知...青丫头摔坏脑子后,最恨人提‘从前’?”
李嬷嬷手指点点自己太阳穴,“上月小翠不过问她老家可有姐妹,她便砸了整筐皂角!”
周管事额角渗出冷汗:“您就说是铺子新出的时令糕...”
话音未落,东厢房“吱呀”开了一线,素心挽着湿发探身泼水,杏色衫子下摆溅上深色水痕。
周管事如惊弓之鸟,拔腿便逃!
长街西头包子铺蒸腾如雾海。周管事挤在人群里,摸出贴身钱袋。
袋底还残留素心缝补的针脚。他咬牙拍出三枚大钱:“羊肉馅儿!要肥瘦三七,裹足葱姜汁的!”
热包子以鲜荷叶托着,烫得他指尖发红。再返下人房时,脚步却黏在青砖上:素心正晾晒被单,湿布“啪”地甩开,水珠溅上他锦袍下摆。
“给...给老姐姐带的。”周管事将荷叶包塞进李嬷嬷洗衣盆,眼睛却黏在素心背影上,“天凉...趁热吃。”
李嬷嬷掀开荷叶,油香混着羊肉膻气冲得她皱眉。忽见素心晾衣竿上挂着件眼熟的鸦青男衫,袖口磨破处,分明是她前日才绣的竹叶补丁!
“素心啊,”李嬷嬷拖长调子,“昨儿有人瞧见...张护院帮你提水桶了?”
素心绞被单的手一顿。
周管事如遭雷击!他猛想起昨日申时,自己确为个瘦弱小丫鬟提过水...那丫头穿着灰扑扑的杂役服,低垂的后颈却白得像新剥藕节...
素心摔下木盆转身回房,门板砸出巨响。
冷汗倏地浸透周管事中衣,那小丫鬟竟是云起院里的洒扫婢,若被素心捅到王妃跟前...
“采买时辰到!”前院小厮的吆喝撕破死寂。周管事如蒙大赦,带着四五个挑夫冲进喧闹的菜市。
湿漉漉的青石板反射着晨光,各色鲜货在箩筐里堆叠出斑斓画卷:
紫莹莹的秋茄裹着薄霜;白生生的萝卜还沾着潮泥;活鲫鱼在木盆里甩尾,溅起晶亮水花;肉案铁钩悬着半扇红白分明的鲜豚。
“肋排今儿涨三文!”肉铺掌柜的刀背拍了拍肥瘦匀称的肉块,油膘在朝阳下泛着琥珀光。
周管事盯着那云纹大理石般的肌理,忽地想起素心啃包子时的模样。
她总要先戳破面皮,小心翼翼吮尽滚烫肉汁,腮帮子鼓得像藏食的松鼠。
“来两条肋条!”周管事声如洪钟,袖中抖出两串铜钱掷在案上,“要肌理细的,炖汤鲜!”
挑夫竹筐将满时,他怀中的油纸包透出暖意。那是西街王婆刚炒的栗子,粗砺纸袋烙着体温,甜香混着柴火气丝丝外渗,像极了素心发间总萦绕的桂花头油味。
粗粝的栗子壳在纸袋里轻轻爆裂。他下意识捂紧纸包,仿佛捂着一捧将熄的炭火。
若是回去晚了,栗子凉了脆了,素心怕又要蹙起那对远山眉。昨日因帮小丫鬟提水惹的怨气未消,今日这包糖炒栗子,便是他攻城略地的云梯。
“时令水芹要不要?”菜贩的吆喝打断思绪。青碧的芹杆上露珠滚落,让他倏地想起素心挽袖洗菜时,水珠滑过她藕白腕子的光景。
“来两捆!”他几乎是抢过菜筐,“要带泥根的,鲜嫩!”
挑夫肩上扁担吱呀作响,周管事摸出怀表瞥了眼辰光,步履生风地踏碎满地晨光。
将军府朱漆大门已在长街尽头浮现,门环在秋风里晃着,像两只讥讽的眼睛。
周管事攥紧怀中油纸包,糖炒栗子的暖气隔着粗粝纸张熨帖心口。
他命小厮押着菜担从东角门入府,自己却疾步穿过西侧回廊。
二十年光阴在将军府的青砖地上刻下印痕,当年他初入府为小厮时栽下的紫藤,如今虬枝已攀过三重檐角。
穿过月洞门的刹那,秋风卷着枯叶扑进袖笼。他下意识护住怀中栗子,粗粝纸袋摩挲着掌心旧疤。
那道横亘左掌的狰狞凸起,在寒凉天气里总泛着蚁噬般的酸痒。
油纸边缘渗出晶亮糖渍,黏住他中衣内袋里半片褪色红绸。
那是二十年前素心为他缝制荷包时剪剩的料子,绸上仁银线绣的并蒂莲早已磨成模糊的云纹。
下人房里只剩空荡的洗衣木盆,捣衣杵斜倚石砧,砧面水痕蜿蜒如泪迹。
灶上陶罐还煨着素心晨起熬的薏米粥,清苦香气缠绕梁柱。
周管事探手抚过尚有余温的罐身,恍惚见三十八岁的素心绾着家常圆髻,鬓角钻出几星银丝。
正踮脚往晾竿上抻平他的鸦青管事服,昨日那衣裳肘部裂了口,她连夜用墨绿丝线绣了丛竹补上。
“去东园扫落叶了!”洒扫婆子的吆喝惊醒幻梦。周管事拔脚追出,皂靴踏碎廊下枯叶。
朱漆廊柱飞掠成流霞,他怀中栗子随奔跑簌簌作响,这声响撞开记忆的闸门。
二十年前,周府。
喜房中,红烛喜帐映着满室狼藉。母家表妹罗衫半解倚在榻沿,胭脂香混着媚药甜腻令人作呕。
十八岁的周砚之(周管事本名)抓起案头匕首,那是素心赠他的及冠礼,鲨鱼皮鞘上还缀着她编的如意结。
刀光闪过,掌心血肉翻卷!剧痛刺穿混沌神智,他撞开轩窗扑进后院,隆冬的井水兜头浇下,冰碴割得面颊生疼。
暮色中,秦珍珍突然扯开衣襟,踉跄着撞向周母的房门。
她将脸颊贴在门板上抽噎,指甲刮出刺耳的声响,“姑母!表哥他...借酒行凶...”
尾音未落,绫罗撕裂声混着呜咽炸响。周母手中茶盏砰然坠地,青瓷碎片间,她瞳孔骤缩,那抹猩红从侄女肩头蜿蜒而下,像道狰狞的刀痕。
周母喉间发出幼兽般的悲鸣,她直挺挺仰倒时,身后周父的臂弯堪堪接住妻子坠落的躯体,老檀木佛珠哗啦啦散了一地。
羿日。
杏花巷陈府门前,素心嫁衣的红绸堆在青石阶上,灼如泣血。
陈父将庚帖掷还周父:“养出这等孽障,还有脸提婚约!”
门缝里闪过素心苍白的脸,金丝鸳鸯盖头被她攥得死紧。
周砚之嘶吼着举起缠满绷带的手,血渍在棉布上绽成红梅:“素心你看!我未曾污了清白!”朱门轰然闭合,夹断他半句誓言。
?陈母一见周砚之手上的伤,登时倒吸一口凉气,声音都变了调:“老天爷!怎地下手这般重?这皮开肉绽的,若是伤了筋骨可如何是好!”
她慌得手足无措,只觉那刺目的血色灼得她心尖发颤。
一旁的周父面色铁青,二话不说,一把攥住儿子的胳膊,力道大得不容抗拒:“走!即刻去找大夫!”那声音沉得像压了千斤石砾。
保安堂内,草药苦涩的气息弥漫。大夫仔细清洗、上药、包扎,每一次触碰都让周砚之额角沁出冷汗。
他却紧咬着牙关,不发一声,只死死盯着门外,仿佛魂魄早已挣脱了这疼痛的躯壳,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待到伤口被妥帖包扎好,父子二人沉默地踏上归途。暮色四合,将杏花巷染上一层沉郁的铅灰。
刚踏进陈家大门,周砚之甚至顾不上喘匀一口气,目光便如淬火的钩子般钉在陈父身上,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喉咙里硬生生碾出来的:“素心……素心她去了哪里?告诉我!我去寻她回来!”
他眼底翻涌着焦灼、痛楚和不顾一切的决绝,仿佛这是他仅剩的生机。
陈父看着眼前这伤痕累累却执拗如困兽般的年轻人,想起女儿临行前泣血的嘱托。
心中百味杂陈,终是重重叹了口气,哑声道:“她……她去了城外,清心庵。”话音还未落地,便见周砚之身形猛地一震。
“清……心……庵?”这三个字像冰锥刺穿了他的耳膜。
下一瞬,一声近乎撕裂般的、裹挟着所有委屈、愤怒与不死执念的嘶吼从他喉间爆发出来,震得屋檐似都在轻颤:“啊——!”
他再无半分迟疑,如同离弦之箭,猛地撞开虚掩的门扉,朝着城外清心庵的方向,发足狂奔而去。
那狂奔的身影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道绝望的流星,划破沉沉的暮霭,衣袂卷起地上的尘土,手上包扎的白布在风中簌簌抖动,转眼便消失在巷口。
周砚之冲进山门时,粗布蓝衫被荆棘撕开几道口子。
小尼姑合掌拦在石阶前:“施主,佛门清净地。”
他喉结滚动,声线嘶哑:“陈素心可在此处?”山风卷着落叶,吹散他鬓角的汗珠。
第七日破晓,老尼姑手执佛珠而来,瞥见他干裂的嘴唇与凹陷的眼窝,叹道:“痴儿。”
“师太!”周管事扑跪在地,泥水溅上裤管。
师太望着阶前枯守七日、衣衫褴褛的周砚之,眼底掠过一丝恻隐。
她手中佛珠轻捻,终是微叹一声,转向身旁垂首的小尼姑:“去问问庵里,近日可有一位陈素心姑娘来投?”
小尼姑合掌躬身,碎步穿过经幡飘动的回廊。禅房内,她怯生生拉住扫洒的师姐衣角,细声探问。
师姐停下拂尘,蹙眉思忖片刻,摇头道:“不曾有此人。”
小尼姑闻言,匆匆折返山门,霜风卷起她灰扑扑的僧袖。她踮脚凑近师太耳畔,气息带着初冬的凉意:“回禀师太,师姐说……没有。”
檐角铜铃叮咚,恰似一声空落的回响。周砚之立在青苔斑驳的山门前,胸腔里蓦地涌起一股滚烫的欢喜,素心未入空门!
他朝着师太深深一揖,袍袖带起山风,转身时枯叶在脚下碎成齑粉。
归家路漫,待他推开杏花巷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檐下灯笼正投出昏黄的光晕。
周母闻声从灶房奔出,手中汤勺哐当坠地:“我的儿啊!”
她颤巍巍伸出手,指尖触到儿子枯草般的胡须,又掠过那件被荆棘扯成破布的衣衫,眼泪倏地砸在衣襟的泥渍上。
周父沉默地立在影壁前,喉结剧烈滚动,半晌才哑声道:“滚去沐浴!这副鬼样子……”话音未落猛地背过身,肩胛在粗布衫下绷得死紧。
热气氤氲的浴房里,周砚之浸在木桶中阖目不动。水面浮着七日风尘结成的污垢,十指指甲缝里嵌着庵前泥土的腥气。
窗外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他忽然将整张脸埋进水里,任烫意灼痛眼眶。
此后三日,厢房的门再未开启。父母轮番端着餐食轻叩门板,只听得见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他像要把前半生亏欠的眠,尽数从骨髓里榨出来。
第四日?寅时,周砚之总算缓过神来。他不再?盲目?搜寻,心知素心若有心躲藏,凭他一己之力断难寻觅。
念头一转,忽忆起十日前将军府曾张榜招募丫鬟小厮,心头猛地一颤,何不去碰碰运气?万一……她就在那儿呢?
怀揣着一颗?忐忑?的心,周管事来到西街将军府外。?晨曦微露中?,他耐着性子守了大半晌。?
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然瞧见素心随着府里的管事李嬷嬷?步出府门,似是外出采买物资?。
周砚之心头狂跳,目光紧紧锁着那熟悉的身影,却?强自压下翻涌的激动与呼喊的冲动?,并未立时上前相认。他?身形一闪,悄然退回了杏花巷?。
?翌日清晨?,将军府角门外,周砚之竟已换上小厮装束?,俨然成了府中新来的杂役。
将军府招人的告示还粘着露水,他蹲在墙角用指甲刮去“周”字,填上“阿福”。
二十年间,他记得素心爱用茉莉头油,便总让采买捎带;见她踩凳擦窗,假装不经意扶住椅脚。
冬至那日,老管家咳着把钥匙拍在他手心:“小福子,往后库房归你管。”他摩挲着铜钥匙上那道素心刻的梅花痕,突然想起尼姑庵的雪。
回忆渐歇?,周管事已是四十有二,素心亦年届三十八。这般年岁,他未娶,她未嫁,竟在将军府的屋檐下,于朝暮晨昏中默然相守了这些年。
?周管事寻到下人居所,却只撞见李嬷嬷正往厨房去,催问着两位主子的早膳。
素心则领了一群小丫鬟,往庭院洒扫去了。他?扑了个空?,心有不甘,?又沿着曲折的廊道匆匆寻去?。
?终于?,在廊檐转角处?遇见?了素心。周管事将藏在怀中、?早已冷透的一包糖炒栗子?塞进她手里。
目光灼灼,喉头滚动,只低低挤出一句:“?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 ?
话音微顿,又补上几不可闻的四字:“……一如当年。”?
?未等素心眼底的惊愕与万般情绪化开?,他已猛地转过身,?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
只余下一副?失魂落魄的空壳?,?脚步踉跄?地朝着南边那片小厮们聚居的矮房,?逃也似地去了?。
?廊檐下霎时一片寂静,只余扫帚划过青石的沙沙声也停了。
那群原本埋头洒扫的小丫鬟们,早已悄悄支棱起耳朵、瞪大了眼睛,将方才那惊心动魄又叫人揪心的一幕尽收眼底。
此刻见周管事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外,才仿佛解了定身咒般,压低的惊叹与议论嗡嗡响起。?
?“天爷!周管事……他竟是把攒了许久的钱买的栗子给了素心姑姑!”一个圆脸小丫头捂着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憧憬。
“还说了那样的话……‘没有对不起’……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叫人……”她一时想不出词,脸先红了。?
?“可不嘛!”旁边稍年长些的丫鬟接口,语气里含着浓浓的惋惜与不解,“多好的人,多深的情意!那栗子捂在怀里多少时辰了?可惜……可惜怎么就……”
她望着周管事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廊下兀自捏着那包冷栗子、指尖微微发颤的素心,长长叹了口气,后边的话化作了一声低低的唏嘘。?
?“素心姑姑……她……”另一个小丫头怯生生地,想说素心刚才似乎说了什么,却被同伴悄悄拽了袖子止住。?
?羡慕那包代表着经年情意的糖炒栗子,更羡慕那不顾一切也要说出口的心意;唏嘘那落荒而逃的狼狈背影,更唏嘘这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千山万水的结局。
年少的心尚不能全然理解其中的沉重曲折,却本能地为这浓烈而未能圆满的情愫所触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既甜又涩的怅然。?
?素心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油纸包,冰冷的触感透过纸页直抵掌心。
周遭小丫鬟们那些压低的、带着羡慕与惋惜的细碎言语,像细小的风,在她耳边盘旋缠绕。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喉间终于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傻子……”?
那声音极轻极低,瞬间便消散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连离她最近的小丫鬟也未能听清,更遑论那早已远去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