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吝啬的旅人,只在军营上空投下几缕惨淡的灰白,便被深秋的朔风撕成碎片。
风卷着塞外的沙砾,刀子般刮过辕门哨塔,抽打在江木棱角分明的脸颊上,留下细微的刺痛。
半月前那十记军棍的伤痕,在皮肉下已收敛了表面的紫淤,只余筋骨深处的钝痛,像一枚烙印提醒着他的莽撞。
可这肉体的痛楚,比起心底那口永不愈合的寒泉,终究浅薄。
那寒泉日复一日翻涌着思念的毒、愧疚的刺,源头是七年前西境小山村那个扎着羊角辫的身影:他的青儿。
他勒住缰绳,胯下名为“黑云”的北地战马不耐地喷吐白气,铁蹄焦躁地刨着冻土,溅起细碎冰碴。
这匹通体乌黑、额缀雪星的神骏,早已厌腻了军营的死寂。
江木粗糙的手掌抚过它颈侧冰冷湿硬的鬃毛,喉间挤出低哑的安抚:“今日不同,老伙计,再忍忍。”
声音干涩,浸透宿夜未眠的疲惫。昨日,他几乎是屏着呼吸踏入将军的中军大帐,帐内烛火昏黄,映着案头堆积如山的边关舆图。
白战抬起眼,那双洞穿人心的眸子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仿佛看透了他强装的平静下,那卑微如尘的渴望。
“末将…恳请一日假。”江木喉结滚动,挤出这句耗尽勇气的请求。
白战沉默少顷,朱笔轻搁:“准了。看看故人也好。莫误明日卯时点卯。”
“故人”二字,像一根生锈的针,扎得江木舌尖泛起陈年黄莲般的苦涩。
是啊,在将军府那巍峨门庭内,他江木早成了被时光湮灭的“故人”。
一个出身西境荒野、十五岁便被强征入伍的边军莽汉,如今背负棍伤之耻。
而青儿…他的青儿,却已成了将军府廊檐下,一抹失落在尘埃里的影子。
凛冽的空气裹着沙尘灌入肺腑,江木猛地一夹马腹:“走!”
“黑云”长啸裂帛,四蹄腾空,如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冲破军营窒息的桎梏,向着无忧镇的官道疾驰。
寒风在耳畔呼啸成刃,卷起他洗得泛白、肘部与肩背打着深褐补丁的旧军袍,猎猎翻飞,肩胛处的棍伤在颠簸中隐隐作痛。
远离了戈壁的苍黄,官道旁零星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空气里渗入泥土的腥气、秸秆焚烧的焦香,还有一缕极淡却勾魂的…甜糯气息?
忘忧镇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次浮现。它似一卷被水汽洇开的旧帛画,慵懒地摊在秋色里。
脚下的路已由黄土变为青石板,石面被夜雨洗刷得光洁如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穹与两侧低矮的瓦檐,流淌成一条条沉默的银溪。
辰光尚早,大多店铺的雕花木门扉紧闭,门板上龟裂的纹路如老人额间的深褶。
唯几家早食铺子敞开门户,蒸腾的白汽自巨大笼屉喷涌而出,直冲云霄,携着麦面的醇厚、肉馅的油润、滚烫豆浆的豆腥,蛮横地塞满街巷的每一寸空隙。
“新出笼的肉包咧——一口流油!”
“热乎的豆腐脑——暖胃暖心嘞!”
“带露水的秋葵——脆生生呐!”
小贩的吆喝声高低起落,像石子投入静谧的池塘,荡开一圈圈鲜活的涟漪。
挑着菜担的农人,扁担在肩头吱呀呻吟;赶车的把式,鞭哨“啪”地炸响清冷。
几个垂髫小儿追逐笑闹,踏碎石板路的水洼,溅起晶莹的碎玉,洒落一地银铃般的童音。
江木下意识收紧缰绳,“黑云”缓下蹄步,踏着细碎的节奏前行。
晨雾中的石板路,泛起昨夜秋雨残留的幽光。江木勒住“黑云”的缰绳时,马蹄在青石上打出清冷的嗒响,这声响惊醒了蛰伏的记忆。
一个月前,他作为将军亲卫队的一员,铁甲铿锵地护送将军车驾入城。
彼时军容整肃,沿街百姓屏息垂首,他高踞马背目不斜视,唯有经过将军府西巷口时,眼角余光瞥见那抹褪色的蓝布招幡在风里飘摇,像只颤抖的旧年蝴蝶。
当时军令在身,连多看一眼都是逾矩。而今...他滚鞍下马的姿态带着未愈棍伤的僵硬,落地时震得肩背旧伤一阵闷痛。
深秋的寒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比记忆中更浓烈,更刺心。
李记糕团铺的蓝布招幡,那灰败的色泽又深了几分,边缘已被风雨撕成缕状,如同老者豁齿的牙床。
铺面门窗的朱漆龟裂卷曲,露出底下朽木的肌理。
只有那蒸腾的白汽依旧汹涌,带着米浆与桂花的暖甜,固执地盘踞在清寒的晨雾里,像要捂热这冰冷的七年光阴。
“黑云”不安地喷着鼻息,江木将缰绳在铺旁老柳树上绕了两圈。
“军爷,早呐!”苍老的嗓音将他惊醒。
李老掌柜佝偻着脊背,正费力地将一屉新糕抬上案板。
不过月余未见,老人脸上的沟壑似乎又深凿了几分,曾经还能挺直的腰背,如今弯得如同拉满后松弛的弓。
那双布满云翳的老眼费力地抬起,在触及江木身上洗得泛白的旧军服时,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困惑:“您...看着面善?”
江木喉结滚动。一个月前他随将军仪仗入城,银甲红缨何等煊赫,老人曾惶恐地匍匐在店门石阶下,连头都不敢抬。
而今自己一身落魄,反叫对方觉得“面善”。这荒谬的错认像根细针,扎得他心头发涩。
“劳您...包份桂花糕。”江木声音沙哑得厉害。目光却黏在案上——雪玉般的糕体,金灿灿的丹桂,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雾气氤氲间,仿佛看见九岁的青儿踮着脚,枯黄的发辫扫过破旧袄领,将温热的糕塞进他嘴里:“木头哥哥,甜不?”
那遥远的甜味此刻变成滚烫的烙铁,烫得他眼眶刺痛。
掌柜颤巍巍取过油纸:“您上月...是跟着将军铁骑的吧?”
老人突然恍悟,竹夹停在半空,惊疑地打量他肩背旧袍的补丁,“这伤...”
江木猛地攥紧拳头!一个月前那场“荣归”,此刻化作最尖锐的讽刺。
当时将军车驾驶过这长街,他端坐马背目不斜视,却在经过糕点铺的刹那,嗅到风中一缕熟悉的甜香。
鬼使神差地,他侧首望去。蒸腾白雾后,有个挽着素髻的纤秀身影正在付钱。青布襦裙,腰肢细得不盈一握。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将军坐骑突然扬蹄嘶鸣!他急勒缰绳稳住阵型,再抬眼时,人群涌动,那抹青影已如朝雾消散...
“您的糕,拿好!”掌柜的唤声将他扯回现实。江木仓促付钱,近乎虔诚地将那包温热的油纸糕揣入怀中。
粗砺军服下,滚烫的糕体贴着狂跳的心脏,那是他穿越血火七年,唯一残存的微光。
他再次翻身上马,怀中的温热似点燃了压抑的焦灼。“黑云”长嘶,撒蹄狂奔,踏着湿滑的青石板路,蹄声“嗒嗒”如急雨敲窗,在渐沸的街市中穿行。
两旁景致飞退:褪色的酒旗在风中猎猎狂舞,犹如招魂的幡;石桥栏柱上斑驳的苔藓连成流动的绿痕;临街木窗里探出的晾衣竹竿抽打着疾风,发出呜呜悲鸣。
江木伏低身子紧贴马颈,“黑云”的鬃毛抽打在他开裂的唇上,带着汗液的咸腥。
每一次马蹄叩击青石板,肩背的棍伤便如钝斧劈砍,震得他齿关发颤。
怀中油纸包散出的桂花甜香,被疾风撕扯成断续的丝缕。
这香气勾着记忆的血肉:七年前离乡那日,青儿追着征兵队伍哭跑,怀里死死搂着偷藏的桂花糕,油纸都被泪水浸透。
待他终于在队伍末尾抓住她手腕,那包碾碎的糕屑混着泥沙,从她指缝簌簌落下,像一场金黄的雪。
“木头哥哥...糕没了...”她哭得喘不过气,指甲在他腕上抠出血痕。
此刻胯下战马踏碎的,仿佛是当年散落一地的甜梦。
将军府那巍峨的朱漆大门,终在深宅尽头森然显现。门前一对汉白玉石狮,怒目虬髯,镇守无上威权。
高悬的“敕造镇远将军府”金匾,在稀薄晨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门前青砖地扫得纤尘不染,空气凝滞如铁。江木于石阶数丈外勒马,“黑云”喷息踏蹄,不安低鸣。
他久久凝望那扇紧闭的朱门。朱门依旧森严,他却已非那个能背她采山菇的少年。
巨大的卑微如冰潮灭顶,呼吸窒涩,江木深吸气,压下喉间梗塞。
随即翻身下马,将“黑云”拴在冰凉的石柱上,整了整旧军袍的褶皱,攥紧怀中温热的纸包,抬步踏上宽阔石阶。
“止步!何人擅闯?!” 一声炸雷般的断喝劈碎寂静。
两柄精铁长戟“锵”然交叠,顿在江木脚前三寸!戟刃幽光吞吐,杀气凛冽。
守门的两名玄衣侍卫,身姿如标枪挺直。为首者方脸阔额,目光鹰隼般锐利。
冷冷扫过江木风霜侵蚀的脸、破旧戎装、沾泥军靴,在他肩背微僵处略顿,戒备与鄙夷毫不掩饰。
江木脚步骤钉,心如坠冰窟。他垂眸避其锋芒,抱拳行军中礼,声线竭力平稳:“军爷,烦请通传,在下江木,求见周管事。或…青儿姑娘。”尾末四字出口,声气低哑微颤,卑微如尘。
“周管事?青儿姑娘?” 侍卫浓眉拧结,审视愈苛,“江木?何许人?凭何求见?可有名帖信物?管事与姑娘何等身份,岂是你一介军汉想见便见?将军府重地,规矩森严,闲杂人等速退!”
字字如冰锥,砸得江木心腔骤缩。屈辱与苦涩决堤。他想嘶吼:我是与她同食一锅粥、共枕稻草堆的木头哥哥!
想哭诉青儿被继母贩卖的惨剧…可他喉头似堵满滚烫的沙砾。
说什么?说自己是被罚的兵卒?而青儿,如今只是个忘却前尘、洒扫庭院的粗使丫头?在煌煌将府前,这一切都渺如蝼蚁。
他默然后退两级石阶,挺直脊梁如松,沉声道:“在下确与府上有旧,在此候周管事即可。”
声稳如磐石,带着军营磨砺出的固执。
侍卫目露不耐:“候着吧!管事几时出,看你的命!”
言罢,与同伴化身铁铸门神,再不多瞥一眼。
时光在等待中凝滞、拉长。深秋晨风如冰锥,刺透单薄军袍,刮过江木粗糙的面颊。
他倚着冰凉的石狮基座,目光焦着于紧闭的朱门,那门后,可有青儿执帚的身影?。
又茫然投向喧嚣街市,怀中糕点的温热驱不散心底寒冰。
每次门内传来细微足音或人语,他都脊背绷直,眸光骤亮,复又在那声响远去后黯淡垂首。
希望燃起、熄灭,循环如凌迟。这冰冷的等待,撬开了记忆的囚笼,汹涌往事裹挟痛楚,将他吞没。
七年前,西境山村。
矮墙破院内,九岁的青儿蜷在柴堆旁,冻得唇色发紫。他偷来半块窝头塞进她手心:“吃!俺从灶房摸的!”
她狼吞虎咽,噎得直咳,却仰脸笑:“木头哥哥最好了!”
那年初雪,两人合力堆了个歪鼻雪人,她用枯枝点睛,咯咯笑倒在他背上:“像你!呆头呆脑!”
…十五岁寒冬,征兵鼓擂得地动山摇。他抱着哭成泪人的青儿:“等哥回来!盖大屋,娶你!”
他入伍一年后,回乡探望爹娘。他娘说青儿的继母为赌债,将青儿卖给镇上钱员外的痴傻儿子。
花轿行至黑风崖,青儿挣断绳索跃车而逃,追兵紧逼,她慌不择路,一脚踏空…
他爹叹息:“尸骨无存呐!”
剧痛混合着酸楚席卷全身,敲碎幻境。
江木猛地低头,拳头在身侧攥得死紧,指甲掐入掌心,烙下惨白的月痕。
他深喘着压下翻涌的泪意和刺骨寒意。咫尺间,朱门如天堑,门内是他用血泪寻觅七年的魂,门外是他卑微如蚁的躯壳。
他不敢奢望与她相认,只求远远一瞥,确认那崖底荆棘未能夺走她眸中的星光。
秋阳渐高,将他的影子烙在青砖地上,越缩越硬,越凝越沉,终成一方冰冷的石影。
掌心新掐的月痕渗出血丝,混着旧痂的褐,在拳缝间凝成暗紫色的垢。
他盯着那方石影,恍惚见影中浮出纤瘦人形:?青布裙裾扫过石阶?,落叶在帚下旋成金蝶。
素髻簪着半枯的桂枝,是西境山坳里他常为她折的那种,碎发黏在汗湿的颈间。
执帚的指节不再枯柴般嶙峋,却也不似闺秀凝脂,倒像经霜的竹,柔韧里透着力道。
最刺心是那双眼,他曾用溪水替她洗净泥沙的眼,如今盛着将军府深井的水,清澈依旧,却映不出他半分倒影!
“亭亭...玉立...” 齿关碾碎这四个字,喉头腥甜翻涌。钝痛自心口炸开,顺着棍伤未愈的脊骨爬升,竟比月前受刑时更烈。
恰在此时,朱门“吱呀”裂开一道缝!
江木猝然抬头,脖颈筋骨发出僵折的脆响。门内飘出一角青裙,扫过石槛...他几乎要扑过去。
“周管事晨安!” 侍卫的声音惊雷般劈下。
那抹青影闻声退潮般隐入门内,快得让他疑是幻梦。
唯余半片桂叶打着旋,飘落在他靴前龟裂的砖缝里,像被斩落的蝶翅。
“江小子?”周管事跨出门槛的皂靴停在阶上,玄色锦袍下摆绣的墨竹纹被风撩动。
他眯眼打量阶下军汉:洗褪色的戎服肘部磨出毛边,肩背处棍伤将布料顶起僵硬的弧度,十指紧攥成拳,指节嶙峋如冻土里的树根。
“伤好了不在营里当值,跑将军府作甚?”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门前甬道,“可是将军召见?”
江木喉头滚动,唇缝间泄出粗重的喘息。七年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硬骨,此刻在这朱门前寸寸发酥。
他猛地探手入怀,掏出个油纸包,那油纸早被体温暖得绵软,边缘渗出桂花糖脂凝成的深黄斑渍。
“周叔...”声音嘶哑如砂纸磨铁,“烦您...把这个交予青儿姑娘。”
纸包被强塞进周管事掌心,冰凉的触感激得他一颤。
“就说...”江木干裂的唇扯了扯,挤出刀刻般的四字:“...木头哥哥买的。”
不待应答,他已旋身跃上马鞍!缰绳狠抽马臀,“黑云”长嘶如泣,碗口大的铁蹄踏碎阶前桂叶,化作一道黑电射入长街。
周管事只觉掌心油纸包重若千钧,抬眼时,唯见滚滚烟尘尽头,一人一马撞破秋阳的金雾,转瞬消弭于市声鼎沸处。
“小兔崽子!”周管事跺脚低骂,锦缎靴尖碾碎一片落叶,“尽给老子找事!”
油纸包的甜腻混着尘灰味钻进鼻孔,他眼前忽地浮现青儿捧着这糕的模样:那丫头若知是“木头哥哥”所赠,枯井般的眸子可会起半点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