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碟枣泥山药糕,做成梅花状,粉白的糕体点缀着点点深红的枣泥馅心,素雅可人。
一碟松软喷香的桂花糖年糕,切得方方正正,表面撒着金黄的干桂花,散发着甜蜜的暖香。
一碟小巧的豌豆黄,切成菱形小块,黄澄澄,颤巍巍,细腻得入口即化。
? 除了粥配的四碟酱菜,还有一小碟切得极薄、近乎透明的胭脂鹅脯,色泽诱人,透着盐渍与香料的味道。
一小碟精心蒸透、油亮红润的腊肉,薄片均匀剔透,肥瘦相间处宛如琥珀凝脂,整齐地叠成玲珑小山。
散发着沉稳醇厚的烟熏肉香与油脂芬芳,这正是白战素日最爱的佐粥妙品。?
还有一碟碧绿油亮的白灼菜心,只取最嫩的菜心部分,淋着薄薄的蚝油汁,翠色欲滴。
?一小碗银耳莲子羹,盛在甜白釉的莲瓣碗中,银耳炖得胶质丰盈,莲子粉糯。
? 配套的是一壶刚沏好的雨前龙井,用的是素雅的龙泉窑青瓷壶盏,茶叶在热水中缓缓舒展,茶汤清澈嫩绿,还未斟出,清雅的茶香已悄然溢出。
食物的摆放也极有章法,粥罐居中,碟碟盏盏环绕错落,色彩搭配和谐悦目,既方便取用,又自成景致。
丫鬟们摆放的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日复一日训练的结果。
每一个碟碗的位置、角度,都仿佛经过精确计算,最终呈现的效果既丰盛又不显杂乱,处处彰显着世家大族日常用度的考究与底蕴。
空气中,食物的暖香、茶水的清冽、甚至丫鬟们身上淡淡的皂角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清香气息。
李嬷嬷全程负手而立,目光却似无形的标尺,丈量着每一个动作的精准度。
看到一切安置妥当,她这才微微颔首,朝着白战的方向,以一种恰到好处的恭敬语调:“王爷、王妃,早膳已备妥。”
她的目光再次迅速扫过锦书略显苍白的脸和眼底淡淡的青影,旋即落向浮春平日侍立之处,那位置空荡无人。她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终究未发一言。
“知道了,嬷嬷辛苦。”拓跋玉的声音略带一丝微哑,视线从丈夫指间移开,漫过琳琅满桌,却未激起半分食欲,只淡淡应了一声。
李嬷嬷垂首,不再多话,转身利落地带着那群完成了任务、依旧屏息敛气的小丫鬟们,如来时一般安静有序地退了出去。
紫檀木门被轻轻地、严丝合缝地带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也仿佛将那满桌喧嚣的热气与香气都暂时封存了起来,只留下巨大的寂静重新弥漫开来,笼罩了整个云起堂。
偌大的屋内,转瞬只余下白战、拓跋玉与侍女锦书三人。
方才被玉扳指蹭过的脸颊肌肤,那一点微凉的异样感早已消散殆尽。
拓跋玉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片皮肤,细腻的触感下,似乎还残留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震颤。
那枚古朴的玉扳指……每次它的出现,都像投入心湖的一颗小石子,即使是如此轻微的一次触碰,也能漾开层层叠叠、让她心神不宁的涟漪。
她想起那玉质的冰凉,想起上面盘绕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夔龙纹路,那是某种身份与权力的象征,沉重而古老,与她此刻指尖感受到的温热柔软截然不同。
昨夜……昨夜她依稀记得灯影摇曳下他握着玉勺的手,那枚扳指在烛光下流转着幽暗温润的光泽,偶尔碰撞碗沿发出极轻的“笃”声,成为屋中的单调背景音。
锦书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辰。那时窗外的天色应该还是浓稠的墨蓝,星辰渐隐,寒气最重。
浮春值了个通宵的“夜”,并非府中寻常的规矩,定是又出了什么紧急的、需要彻夜处理的事情。
或许是库房清点出了差错,又或许是……她不愿深想府中那些时常暗流涌动的琐碎风波。
浮春性子最是稳妥勤勉,若非实在困倦至极,断不会误了晨起的时辰。
想着浮春回来时那强撑着精神却难掩憔悴的面容,轻手轻脚生怕吵醒自己却又忍不住打了个大哈欠的可爱模样,锦书心头泛起一阵细密的、混杂着怜惜与愧疚的疼。
室内的空气凝滞如琥珀,唯有窗外透入的晨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碎影。
白战的目光落在美人榻上,拓跋玉蜷缩其间,面色苍白如初雪,眼底的青影在微弱光线下更显深邃,仿佛一夜未眠的疲惫已蚀入骨髓。
他无声地走近,俯身将她轻轻抱起。拓跋玉的身子极轻,却透着一种易碎的纤弱。
白战的动作极尽轻柔,如捧稀世琉璃,手臂稳如磐石,唯恐一丝颠簸惊扰了她。
锦书侍立一侧,屏息敛气,待人被安放在桌旁那张紫檀圈椅中,才悄然上前,将一袭软垫妥帖地垫在拓跋玉腰后。
早膳的热气尚在席间氤氲,琳琅满桌的粥点羹汤散着温润香气。
白战未唤锦书代劳,自顾执起玉箸,拣了一片油亮红润的腊肉,自己素日最爱的那碟妙品,已然蒸得剔透如琥珀凝脂。
他轻吹热气,小心递至拓跋玉唇边。拓跋玉的目光虚浮地扫过满桌珍馐,却无半分食欲,只微启唇瓣,任由丈夫喂入。
夫妻二人间沉默如渊,唯余玉箸轻触瓷器的细响,以及锦书布菜时衣袂的窸窣。
她侍立在旁,纤手迅捷如蝶,将胭脂鹅脯的薄片、碧绿菜心的嫩尖,一一布入青釉碟中。
拓跋玉食不知味,偶有米粒沾唇,白战便以锦帕轻拭,指尖的触碰短暂而克制,眸底却深藏着未言的忧忡。
妻子腹中胎儿未足四月,府医曾言,若不多加走动,来日生产恐成鬼门险途。
膳毕,桌上点心小菜泰半未动,酥饼冷透,酱菜碟中依旧堆叠齐整。
白战起身,再次将妻子抱起。拓跋玉倚在他怀中,面颊轻贴他胸前绣金蟒纹,似汲取一丝暖意。
锦书连忙掀开门外重帘,秋日晨风霎时涌入,携着院中清冷的草木气息,冲淡了室内郁结的香气。
白战步履沉稳,穿过回廊,步入云起堂外的小院。时值八月,院角几株丹桂开得正盛,碎金般的花瓣无声飘落,覆在青石径上。
远处假山流水淙淙,几只雀儿在枯枝间跳跃。白战低声道:“玉儿,府医说需多走几步,莫嫌烦累。”
拓跋玉闭目不语,只将手轻覆小腹,仿佛回应。他便扶她缓行,一步一停,秋风拂起她鬓边散落的发丝,阳光下如镀金缕。
他忆起府医的叮嘱:“王妃体虚,需以柔风暖阳养之”,心头微紧,掌心不觉收拢,护住她微隆的腰身。
待二人身影渐远,融入院中秋色深处,锦书方转身回返。
满桌杯碗茶碟犹在,蒸腾热气已散,唯余冷香浮动。她轻击掌三下,门外当值的小丫鬟们便鱼贯而入,个个屏息垂首,如履薄冰。
锦书指挥若定:“青瓷碗碟先收,玉箸需以软巾拭净;残羹莫弃,装入食盒移去后厨。”
小丫鬟们动作麻利,却不敢抬眼,桌上一应点心小菜,胭脂鹅脯只动了一角,腊肉叠山依旧玲珑,酱菜碟中酱汁未减。
锦书默然凝视,心头苦笑:主子们食不下咽,这半席未动的珍馐,终是落入她们这些大丫鬟的口腹。
她拈起一片鹅脯,放入口中,咸香滋味在舌尖化开,霎时勾起一夜未眠的饥乏。
这便是王府规矩,残羹冷炙亦分尊卑,唯贴身侍女方可享用此等“恩赐”。
她利落地分派毕,屋内重归空寂,只余秋风穿堂,吹散了最后一丝暖意。
锦书独立堂中,望向院中,王爷与王妃的身影已隐入桂树荫下,偌大的云起堂,唯余她与这沉甸甸的寂静,如影随形。
一阵微风吹过,浓郁的桂花香扑面而来,甜腻得几乎让人窒息,更衬得这院落的空旷与寂寥。
她轻轻叹了口气,正准备转身,却见王爷步履沉稳,已扶着王妃从桂树荫下缓缓踱出。
清晨的暑气果然不容小觑。虽已入秋,将近辰时的日头却颇有几分盛夏的余威。
明晃晃地悬在碧蓝如洗的天幕上,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晒得发烫,蒸腾起肉眼可见的、细微扭曲的热浪。
白战小心翼翼地搀着拓跋玉略显虚弱的臂膀,拓跋玉的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两个穿着素净夏衫的丫鬟,执着素绢团扇,亦步亦趋地跟在两人身后尺许,手腕轻摇,扇起微弱却持续的风,试图驱散那紧贴肌肤的燥热。
“这秋老虎,倒比伏天更难耐。”拓跋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目光却投向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木芙蓉?,“去那边瞧瞧吧,晨露未曦时,那花色最是娇嫩。”
“好。”白战应着,声音低沉而温和。他调整了步伐,迁就着拓跋玉的缓慢,像对待一件精薄易碎的瓷器。两人行至花前驻足。
木芙蓉的确开得绚烂,粉白、浅红、深绯的花朵挤挤挨挨缀满枝头,层层叠叠的花瓣边缘还噙着一点将干未干的潮气,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虹彩,显出几分水灵灵的娇艳。
拓跋玉伸出未受搀扶的那只手,指尖在离那饱满花瓣毫厘之处停顿,并未触碰,只是细细观赏,眼神专注,仿佛要将这鲜活的生命力吸入肺腑,填补自身的亏空。
白战的目光却越过花丛,落在更远处一株叶片已微微透出金黄的银杏树上,若有所思。
丫鬟的扇子依旧规律地摇着,素绢扇面搅动着带着木芙蓉淡香和桂花浓香的温热空气,发出极轻微的“噗噗”声。
几乎在同一时辰,西边最偏僻的下人房里,靠墙的通铺一角有了动静。
侍女浮春嘤咛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昨晚轮值守夜,伺候王妃到五更天,此刻日上三竿,早已过了早食的时辰。
强烈的光线从未糊严实的窗纸缝隙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刺目的亮痕,正好照在她脸上。
她烦躁地抬手挡了挡,脑子还沉甸甸得像灌了铅。昨夜梦里似乎全是杯盘碗盏碰撞的脆响和王妃模糊的低语,搅得她睡不安稳。
浮春狠狠打了几个哈欠,挤出几滴生理性的泪水,才慢吞吞地坐起身。薄薄的粗布中衣汗津津地贴在背上,很不舒服。
她抓过叠放在枕边的靛蓝色粗布外衫套上,系好同色的腰带,又摸索着穿上床沿下那双半旧的软底布鞋。
肚子咕咕叫得厉害,强烈的饥饿感催促着她。胡乱用手指耙了几下睡得蓬乱的头发,随意挽了个髻插上木簪,浮春便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匆匆朝府邸深处的庖厨走去。
通往庖厨的甬道安静得出奇,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穿过一道垂花门,厨房那熟悉的烟火气和喧嚣声竟半点也无。
她心下诧异,加快了脚步。推开沉重的庖厨木门,一股混杂着食物余香、油烟和灶膛冷灰的气味扑面而来,但偌大的厨房里,灶冷锅歇,竟空无一人!
昨日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景象仿佛一场幻觉。巨大的蒸笼静静堆在角落,水缸映着从高窗投下的光斑。
切菜墩子干干净净地立着,连平日总有几个偷懒打盹的小子惯常蜷缩的柴草堆也空着。
忙碌了一早晨的厨子们显然早已收拾妥当,各自回住处歇着去了。
那几个专门负责添柴烧火、洗刷碗碟、跑腿打杂的小厮,更是溜得比兔子还快,此刻不知躲到哪个阴凉角落去偷闲摸鱼,或是赌两把骰子了。
庖厨里静得只剩下灶膛深处残余灰烬偶尔发出的一声轻微“噼啪”。
浮春的心沉了一下,生怕连口残羹冷炙都捞不着。她几步走到最大的灶台前,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踮起脚尖,用力揭开了那个沉重的杉木锅盖。
“哈!”她禁不住低呼出声,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锅里竟然还温着东西。小半锅熬得稠糯的白粥,米粒开花,散发着温暖的谷物香气。
旁边一个小竹屉里,整整齐齐码着三块小巧精致的?芸豆卷?!那芸豆沙细腻,卷皮雪白,看着就清爽可口,显然是特意留出的份例。
定是负责灶火的张嫂心善,知道她们这些当值的丫头回来晚,特意留的。
浮春心头一热,方才的不满霎时烟消云散。她麻利地拿出自己专用的粗陶碗,盛了满满一碗温热的粥,又小心翼翼地将三块芸豆卷夹到另一个干净碟子里,生怕碰坏了那漂亮的形状。
端着这份意外得来的、尚带暖意的早食,浮春脚步轻快了许多,转身出了寂静的庖厨,沿着来路小跑着返回自己居住的西边下人房。
西边下人房前的空地上,几棵老槐树枝繁叶茂,在地上投下大片浓密的荫凉。这里的气氛与庖厨的冷清截然不同,充满了午时之前的闲适。
李嬷嬷是府里资格颇老的管事嬷嬷,她正歪在一张竹靠椅上,手里慢悠悠摇着一把破了边的蒲扇,两只脚舒服地趿拉在布鞋外晃悠着。
她身边围着三四个年纪相仿的婆子,有的做着针线,有的嗑着南瓜子。
话题东家长西家短,从东街绸缎庄新来的花色扯到西苑二管家婆娘昨儿打碎了个细瓷碗,声音不高,却透着热闹。
离她们稍远些,靠近墙角背荫处,两个穿着干净青色比甲的小丫头并排坐在小杌子上,低头专注地忙活着。
那是青儿和春挑,两人手里都捏着五颜六色的丝线,正灵巧地?打着络子?。
丝线在她们白皙纤细的手指间飞快地穿梭、缠绕、打结,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青儿抿着唇,神情格外认真,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打的是一个?梅花攒心?的样式,用的都是浅红、粉白的丝线,极是精巧。
春挑则活泼些,用的是五彩丝线,正在打一个?盘长结?,偶尔抬起头,小声跟青儿嘀咕一两句什么,青儿也只是浅浅一笑,并不搭话,手中的动作丝毫未停。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她们身上洒下斑驳跳跃的光点,也落在她们膝上那一团缤纷缠绕的丝线上。
浮春端着碗碟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悠闲图景。食物的香气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哎哟,浮春丫头可算醒了?”李嬷嬷眼尖,嗓门也亮,“灶上还有吃的?张嫂给你留的吧?快过来这边树荫下吃,凉快些!”
浮春笑着应了一声,搬了个小杌子坐到人群边缘,一边小口喝着温热适口的粥,一边满足地咬了一口芸豆卷,细腻香甜的口感在口中化开。
她听着婆子们的闲话,看着青儿她们安静的侧影,将军府深处的权谋与寂静,仿佛都隔在了另一个世界之外。
这一刻,只有树荫、闲话、食物最简单的慰藉,以及丝线缠绕的轻响。
与此同时,城外西郊军营,屯字营某营房内。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刺鼻的药膏味,混合着汗味和血腥气,令人胸口发闷。
通铺占据了土坯房大半空间,江木头朝外趴在自己那简陋的铺位上,额头抵着硬邦邦的枕头,脸色灰败,嘴唇咬得发白,下唇已然渗出一丝血线。
昨日那十记结结实实的军棍打得他皮开肉绽,臀腿处高高肿起,覆盖着厚厚的、浸透了深褐色药汁和暗红血渍的纱布。
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清癯的老军医正蹲在他身旁,动作谨慎地揭开那粘连着血肉的纱布边缘。
每揭一下,都牵扯到翻卷的皮肉,带来一阵钻心蚀骨的剧痛,江木浑身肌肉绷紧如铁。
额头脖颈上青筋毕露,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滚落,砸在铺着干草的破苇席上,洇开一小片深色印记。
他死死忍着,喉咙里只溢出沉闷压抑的呜咽,像一头濒死的困兽,不肯在人前彻底嘶嚎出声。
楚言抱着双臂,紧锁眉头站在一旁,看着兄弟受苦,心也跟着揪紧。待军医用清水沾湿了帕子,一点点软化清理那狰狞伤口边缘的血痂和污物时。
楚言终于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压得低低的,满是焦灼与不解:
“木头!你听哥一句劝!能不能暂时,暂时把你心里头那点子儿女情长放一放?”
他急得在原地踱了两步,“是!我知道,那位青儿姑娘,在你心里头比命还重!你们青梅竹马,情分不一般!
可现在呢?她在将军府里做事,穿绸裹缎,安安稳稳!昨天你也瞧见了,她那眼神,看你就跟看陌生人没两样!冷冰冰的,一点旧情都不念!你这般为她挨军棍,为她挨鞭子,为她豁出命去,值当吗?啊?!”
军医手下动作未停,仿佛对这样的劝说早已司空见惯。
楚言见江木依旧紧闭双眼,毫无回应,只有身体随着清理的疼痛而微微痉挛,更急了,上前一步,几乎是苦口婆心:“江木头!你醒醒吧!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吊死在一棵铁了心不认你的树上。你看看你这身伤!你再这般执迷不悟,违抗军令,闯府邸闹事,下次就不是十军棍这么简单了!脑袋还要不要了?咱兄弟一场,我看不得你这样糟践自己!”
军医清理完毕,取过一旁铁盒里气味更加浓烈辛辣的药膏,用一块光滑的薄竹板挑了一大坨,稳稳地敷在那片血肉模糊的臀腿上。
冰冷的药膏接触到滚烫的伤口,激得江木猛地一颤,喉间终于迸出一声短促的痛哼。
楚言的话,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比臀腿上的伤更痛、更灼人。
他知道楚言是为他好,句句都是掏心窝子的话。青儿那冷漠的眼神,绝情的话语,也确如冰锥刺骨。“不认得你”,“莫要纠缠”,字字诛心。
?可他不信!?铺位的稻草梗硌着他的下巴,汗水混着不知何时滚出来的泪水,咸涩地糊了满脸。
他眼前阵阵发黑,剧痛撕扯着神经,然而心底深处那份固执的念头却在痛苦中疯狂滋长:?不可能!他的青儿,那个在河边洗衣会偷偷给他塞一把野果子的青儿。
那个看到他受伤会急得掉眼泪的青儿,那个在星空下许诺等他回来的青儿……绝不可能变得如此冷酷无情!?
一定有苦衷!一定有天大的、让她不得不如此隐忍的苦衷!是将军府里的威胁?是有人逼迫她?是她怕连累自己?无数个念头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翻腾冲撞。
“……她……她定有……苦衷……”江木的声音微弱嘶哑,几乎淹没在军医涂抹药膏的“沙沙”声中,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从紧咬的齿缝间艰难地挤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营房裸露着木梁的顶棚,眼神里交织着极致的痛苦与一种近乎偏执的肯定。
额角的汗水混着尘土蜿蜒而下,在他沾满血污和药渍的脸颊上冲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身体痛得仿佛要裂开,心更是被反复碾压,但这念头却成了支撑他唯一没有彻底崩溃的支柱——青儿有情,她只是不能说。
楚言看着他这副样子,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枉然。那眼神里的固执和痛楚,沉重得让他心头发堵。
军医沉默地缠上新的、同样粗糙的纱布,动作麻利。
营房里只剩下江木压抑的喘息声,纱布摩擦的窸窣声,以及窗外偶然传来的、遥远而模糊的操练号子。
秋日的阳光透过狭小的窗户,斜斜地照在地面浮动的尘埃上,却照不进江木此刻沉沦的、血与痛交织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