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张大妮在公社卫生院住了三四天,觉得身子缓过来些,就急着要回家,“医院花钱不说,住着也不自在,在家养一样的!”
陈国强起初不依,可架不住她天天念叨,自己和娘每天往返医院,天寒地冻的,北风像带了刃似的刮得呼呼作响,卷着碎雪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实在不便。
眼看要过年了,虽说地里没了重农活,可事儿一点没少——生产队要核算工分、分粮食柴草的年终分配,家里得扫屋除尘、磨面蒸馍、缝补衣裳,还得盘算着割点肉、扯块布给大妮添件新衣裳,总得把家拾掇得干净利索,才有个年味儿,忙得脚不沾地。
琢磨着这些难处,陈国强终究松了口,去隔壁借了辆平板车。
车板上铺了两层厚棉被,大妮娘又把自家的旧棉袄盖在上面,陈国强在前头弓着腰拉车,双手死死攥着车把,粗糙的手掌被冻得发僵,指节泛白,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
张锦明夫妻俩在后头扶着车沿,用身子挡住外侧的寒风。
张大妮躺在车上,裹得严严实实的,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看着丈夫被汗水浸湿又被冷风冻得发紧的后颈,心里又暖又酸。
陈国强特意绕开结冰的路面,宁愿多走些弯路,也不愿让车颠簸,时不时回头大声喊:“冷不冷?把卫东再裹紧点!” 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形,却满是关切。
一路小心翼翼颠簸着回到家,婆婆已经把炕烧得滚烫,让张大妮躺下歇着,家里的活计一概不让她沾手。
陈卫东被抱到炕边,凑到母亲怀里大口吃奶,小脸蛋蹭着衣襟,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张大妮摸着儿子柔软的胎发,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只觉得在家养着,比在医院踏实多了。
年前,李九明母子也终于回了家。
县里特地派了辆吉普车送他们,毕竟李九明是救孩子落下的工伤,县有关单位早早就向上汇报了他的安置问题——原本县里已敲定让他留在县城上班,岗位体面又稳定。
可李婶心里打着算盘,死活不肯:“领导,九明这腿截了肢,离不开人贴身照顾,县城里我们无亲无故的,哪能放心?不如把他分去杨集供销社,离家近,我也好日日照看。”
她没说出口的是,怕儿子到了县城,再跟陈小芳续上前缘,这才执意要把他留在眼皮子底下。
县人事局的领导一听,二话没说就应了。
县城的岗位紧俏,杨集供销社本就好几个门市弃,烟酒糖茶、针头线脑各自分区,多一个人搭把手、少一个人守柜台确实无所谓,犯不着驳了这位英雄家属的面子。
李婶见事情办成,又笑着补充:“领导,您看我们行李不少,九明腿脚又不便,能不能麻烦县里派辆车送我们回去?”
她心里打得透亮,要是能坐着县里的吉普车回家,在乡亲们面前别提多有光了。
去医院探望过李九明的领导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却没点破——这点小事,没必要扫了人家的兴。
汇报给县领导后,领导也没当回事,当即安排了一辆吉普车,让司机送母子俩返乡。
李婶坐在吉普车里,嘴角就没往下垂过,眼角眉梢都堆着藏不住的得意,浑身透着股说不出的得劲。
虽说儿子李九明临退伍前为救过马路的小孩落了工伤,截了肢,可这何尝不是因祸得福?
不仅脱离了“农门”,捞到了杨集供销社的“吃皇粮”的工作,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儿子的婚事也早早定了下来,年前就要办喜酒;如今还能坐着县里派的吉普车返乡,比村里谁都风光。
她越想越美,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襟,心里盘算着:过年添人进口,工作、婚事双喜临门,往后儿子守着家、守着安稳日子,自己能管控好,再也不用担心他跟陈小芳有牵扯,这样的光景,还有啥不满足的?
脸上的笑意越发浓厚,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满是藏不住的欢喜。
可坐在一旁的李九明,心里半点轻松高兴的滋味都没有。上级开的杨集供销社报到介绍信揣在兜里,右手却下意识地攥得紧紧的,纸面的棱角硌着掌心,像压在心上的石头。
虽说已经和陈春梅领了结婚证,可爹娘的话还在耳边打转——陈小芳现在是监外执行,人还住在村里。
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该怎么相处?那份尴尬简直像针一样扎人,更何况她肚子里怀着的,是他李九明的骨肉啊。
还有陈国强,那个曾经比亲兄弟还亲的人。前两次见面,陈国强眼里的失望藏都藏不住,言语间的生分、行动上的疏远,都在明明白白告诉他,兄弟俩之间已经隔了一道看不见的墙。
如今他马上要回村和陈春梅办婚事,这话要怎么跟陈国强一家开口?他们可是从头到尾都知道他和陈小芳的事。
车子离村子越来越近,李九明的心就越来越沉,像灌了铅似的往下坠。他瞥了眼坐在身旁的娘,满肚子的愁绪堵得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觉得前路茫茫,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车轱辘碾过坑洼的乡间土路,扬起阵阵黄尘,裹着麦秸秆的气息飘进车窗。
望着窗外掠过的熟悉村舍与连片绿油油田地,李婶满心雀跃,嘴角噙着藏不住的笑意,连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嘴里不住念叨着“总算要到家了”;
李九明却眉头微蹙,目光落在晃动的车板上,心里翻涌着愧疚、迷茫与焦虑,千头万绪缠得他喘不过气,母子二人心境判若云泥。
吉普车“吱呀”一声刹在院门口,扬起的尘土还没落定,李婶就扶着门框直起身,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这声刹车,总算把她和李九明从县医院盼回了家。
此时刚过下午四五点,批斗张三强的工作前几天就结束了。
天儿依旧冷,风刮在脸上带着凉意,但离春节只剩十几天,红春联的影子已在不少人家门框上露头,村里的热闹劲儿渐渐浓了,大街上三三两两站着闲聊的村民,一瞧见李家院外这少见的吉普车,目光齐刷刷全聚了过来。
李九明穿着一身没了帽檐、卸了肩章的普通绿军装,从车上下来时,步伐稳健得跟常人没两样——虽说装了条假腿,可在县医院养了这些日子,早已练熟了适配的步子,不显半分狼狈。
他刚站稳,隔壁的杨大爷就揣着袖子跑了出来,嗓门洪亮:“九明可算回来了!”说着就伸手去搬车上的大包小包,锅碗瓢盆、换洗衣物裹在包袱里,堆得老高,都是母子俩在医院住了些时日攒下的家当。
附近的邻居也涌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恢复得咋样、啥时候到家的。
李婶心里的石头落了大半,觉得事儿都定妥了,立马转身从车上拎出一个布口袋,抓出一把把水果糖往乡亲们手里塞,糖纸花花绿绿的,在阳光下晃得人眼晕。
“大伙儿尝尝鲜!”她嗓门提得老高,脸上满是藏不住的骄傲与自得,“咱九明出息了,往后要去杨集供销社吃皇粮啦!那可是公社的正经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每月还有工资拿,是实打实的铁饭碗!”
乡亲们接过糖,嘴里不住地夸赞:“哎哟,九明可真有本事!”
“李婶你这下可享福了!”
艳羡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李九明身上,李婶听着这些奉承话,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一个劲儿地摆手:“都是孩子自己争气,也托大伙儿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