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天黑,她急匆匆往公社医院赶去。
路上,手一直死死捂着衣兜,手心直冒冷汗,心里反复琢磨:这钱能不能送出去?送了陈主任,他真能松口吗?要是被拒绝了,全家可就真没指望了。
公社医院的病房里,国强娘正给张大妮擦手,眉头拧成一个疙瘩,满脸担忧。
见张二强媳妇推门进来,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没好气地呵斥:“你咋进来了?赶紧走!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陈大婶,你救救我们吧!”张二强媳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红着眼眶,声音带着哭腔,手紧紧按在衣兜上,指尖都捏得发白。“我婆婆、三弟妹和大伯,今天可惨了,浑身是伤,路都走不动了。这才是第一天呐,余下几天可怎么熬啊?你再帮我跟陈主任求求情,放了他们行不行?”
国强娘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紧,语气里满是无奈:“昨天我都替你求过情了,今天还不这样?我说话不管用的。”
“管用!真的管用!”张二强媳妇声音发颤,下意识地摸了摸衣兜里汗湿的钱,“本来今天定好六个人全部的,结果只批斗了三个,说明陈大婶你的面子管用。要不你再带我去见见陈主任,我想给他递点心意,求求他高抬贵手,放过我们一家人吧!”
国强娘眼神动了动,瞥见她死死按在衣兜上的手,心里立刻明白过来。
她蹙着眉,沉凝片刻——实在是觉得张家这处境太过艰难,终究还是软了心。
“行吧,我带你去。但丑话先说在前头,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要是他翻脸不认人,或者收了钱不办事,你可别怨我。”
张二强媳妇连忙点头如捣蒜,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手仍死死捂着口袋,生怕那50块钱出一点岔子。
她紧紧跟着国强娘往医院外走,凛冽的寒风带着夜色的凉意刮在脸上,她却浑身发热,心里又忐忑又期盼。
那50块钱被体温捂得发烫,像一块烙铁,烫着她的手,也烫着她悬着的心。
公社大院的夜色里,砖瓦房宿舍的电灯亮得刺眼。陈家旺早早就守在屋里,他料定张家今晚定会来送礼,干脆没去陈青那里,独自蹲在桌前抽着大前门。
烟头在脚边积了一小堆,泛着暗红火光,混着屋里的潮气散不去。
国强娘领着张二强媳妇走到宿舍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进。”陈家旺的声音从屋里传开,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威严。
门一推开,一股浓烈的烟味混杂着泥土气息扑面而来。
国强娘侧身让张二强媳妇先进,简单引荐道:“他三叔,这是张二强媳妇,她想跟你说说家里的难处。”
她目光扫过陈家旺故意板起的脸,心里直犯嘀咕,又补了句:“大妮还在医院等着照顾,我就先走了。这事咋弄、答不答应的,全看你心意。”
陈家旺连忙起身假意挽留:“大嫂你别急着走啊,你把人带来,这事……哎,批斗都是按规定来的,可没商量余地。”
他那副一本正经的模样,在国强娘眼里满是虚伪。
“那随你吧,人我带到了。”国强娘懒得再多说一个字,转头就走,压根没顾上看张二强媳妇一眼,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走廊尽头。
宿舍门“吱呀”一声合上,陈家旺脸上的客套瞬间褪去,眼神直勾勾地打量着张二强媳妇。
哎,可惜了。这人长得实在忒板了,眉眼间没半分柔媚气,皮肤糙得像秋冬里没浇水的田埂,连鬓角的碎发都透着股硬邦邦的憨态。
稍微再有点姿色,哪怕眼角带着点俏,身段软几分,说不定在我那小本本上又能添个名字,离那30个目标又近一步。
哎,更可惜的是张三强媳妇。今天在现场远远瞥见一眼,模样倒是周正。
如当初把她给放了,让她去筹钱,今晚她还不得主动把身子送上来?
自己当时咋就没去派出所羁押室看看呢?反倒随口把张二强媳妇放了——真是疏忽了,决定也太草率。
要不明天把她俩对调一下?在杨集这块地界上,所有事还不是我说了算,张所长哪敢不听?
可转念一想,张三强媳妇今天被批斗游街,浑身被烂菜帮子砸得脏兮兮的,衣服扯得歪歪扭扭,伤痕累累的样子,自己也提不起兴致了。
罢了罢了,陈家旺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红袖章,眼底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惋惜,终究还是摇了摇头,看来今晚只能收些钱了。
张二强媳妇浑身发颤,她哪里想到杨集公社的第一把手,此刻心里正打着这些龌龊的算盘。
她的手在贴身衣兜里摸索了半天,才掏出那叠被汗水浸透、皱巴巴的50元钱——这在当时抵得上普通工人两个月的工资,是她求遍十几家邻里亲戚才凑到的全部家当。
“陈、陈主任……”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双手捧着钱递到桌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你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家这六个人吧。”
陈家旺瞥了一眼那叠皱巴巴的纸币,一眼就估出大概数额,嘴角却勾起一抹鄙夷的笑:“放?你想的倒美。明天照样把你们六个人全拉去游街,一个都跑不了。今天三个,明天六个,这早都是定好的方案。”
这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张二强媳妇头上。她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死死攥着陈家旺的裤腿:“陈主任,开恩啊!求求你开恩!要是他们全被批斗了,我们两家七个孩子就真没活路了!”
她一边“咚咚”地磕着头,额角很快红了一片,渗出血丝,一边哭着哀求,“孩子们还小,不能没有爹娘啊!陈主任,求你发发善心!”
陈家旺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桌角那叠50元钱,沉默片刻才慢悠悠地说:“行了,起来吧。让我想想,你先回去,家里还有孩子等着呢,钱你带着。”
张二强媳妇哪敢把钱拿走?一听“想想”二字,知道事情有了门路,连忙把钱往桌角推了推,双手在衣角上蹭了蹭,卑微地说道:“多谢陈主任!求你一定开开恩!”
说完,她躬身退了出去,轻轻带上房门,心里又忐忑又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脚步都飘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陈家旺看着桌上的50元钱,伸手拿起捏了捏,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随即把钱塞进了抽屉深处,锁了起来。
日光灯的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不定。
第二天一早,陈家旺慢悠悠地来到派出所,喊上张所长一起往羁押室走。
推开门,一股霉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张老婆子和张三强媳妇蜷缩在墙角,浑身是青紫的伤痕,歪歪扭扭的高帽挂在脖子上,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和泥污。
见有人进来,两人神经质般地瑟缩了一下,眼神里满是恐惧,那副伤痕累累的模样,倒真有几分可怜。
陈家旺故意体贴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行了,看你们两个女流之辈也遭不住这等折腾,今天就不批斗你们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陡然落到一旁面无表情的张大强身上,语气瞬间强硬:“张大强,你作为主犯,今天接着拿去批斗!”张所长不敢怠慢,立刻吩咐李公安、顾阿福和杨怀安等人照办。
接下来的五天,张大强被天天拉到各个生产队批斗游街。锣鼓声、口号声从没断过,烂菜帮子、石子也没停过。
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重,旧伤叠新伤,却始终没吭过一声,只是眼神愈发冰冷,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
五天批斗结束后,派出所按陈家旺的指示,把张大强的材料报到了县公安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