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关雎宫暖阁内烛影摇红。
一方巨大的柏木浴桶置于暖阁,水面上撒着新采的茉莉花瓣,清雅的香气与氤氲水汽交织,在周围弥漫开来,沁人心脾。
梨花靠在光滑的桶壁上,微微阖着眼,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全身,乌黑浓密的长发如同浸了水的海藻,湿漉漉地披散着,几缕发丝黏在光洁的额角。
紫苏早已挽起了袖口,正小心翼翼地用木瓢从桶中舀起温水,一遍遍浇在梨花的背脊上。
水珠顺着凝脂般光滑的肌肤滚落,烛光映照下,白皙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其上零星点缀着几处尚未完全消退的暧昧红痕,如同雪地里落下的红梅。
紫苏的目光扫过那些痕迹,脸颊倏地飞起两抹红云,只作不见。
一边用另一只手梳理着梨花濡湿纠缠的长发,一边将身子俯得更低些,压低了声音说道:“方才,辛夷姐姐借着给各宫送夏日份例的由头,悄悄到咱们宫门口,递了句话,让务必立刻禀报小主。”
梨花闭着的眼眸并未睁开,只是那长而密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哦?她说什么了?”
虽是问句,语气里却并无太多波澜,仿佛早已等候多时,成竹在胸。
紫苏凑得更近,“辛夷说,今儿午后,太后娘娘特意在慈宁宫召见了皇后娘娘,连午膳都屏退了左右伺候的人,只留了辛夷一人在跟前小心伺候。一切都如小主您先前所料。”
说到这里,紫苏不禁带上了几分由衷的钦佩与后怕,“太后娘娘当真对皇后娘娘提了借腹生子的事,听说皇后娘娘起初情绪颇为激动,脸色很不好看,言语间似乎还带着委屈和愤懑,但终究是拗不过太后娘娘的坚持。”
手上浇水的动作下意识地慢了几分,水流的声响也变得断续。
“小主真是算无遗策,您让奴婢去同辛夷说句话,奴婢当时还心中惴惴,生怕说错了话,或是辛夷不肯帮忙。没想到,这番话经由辛夷之口,在太后娘娘跟前那么一铺垫,竟真的让太后娘娘顺着这个思路,动了借腹生子的心思,而且选中的,果然就是小主您!”
这一步,走得虽是险峻,如履薄冰,却当真成了,紫苏此刻回想,仍觉得心有余悸。
温水不断地缓缓流过光滑的肩颈,梨花这才缓缓睁开眼眸,那双眸子在氤氲水汽中显得格外清亮,声音依旧平静,“这哪里算得上什么算无遗策?不过是身处局中,不得不细细揣摩上位者的心思,顺势而为,借力打力罢了。”
梨花轻轻抬手,指尖划过温热的水面,带起细微的涟漪,搅乱了水面上安静漂浮的花瓣。
“紫苏,你想啊,太后娘娘最在意、最放心不下的是什么?无非是皇后娘娘的正宫地位能否稳固,谢家一族的荣宠与未来能否延续。中宫无子,便是悬在太后心头最大的一块心病,日夜刺痛,难以安枕,比任何妃嫔争宠都更让她忧心。”
梨花用指尖轻轻点了一下一片花瓣,看着它打着旋儿沉下去少许,又倔强地浮起来,“我不过是利用了太后这份焦虑,让辛夷在她忧心忡忡之时,提了一个既能全了延续皇嗣,又能保全中宫,两全其美的法子而已。”
太后是历经风雨的聪明人,有些话,无需点透,只需在她心中种下一颗种子,她自然知道该如何让这种子生根发芽。
紫苏仔细听着,不禁感叹道:“说起来,辛夷姐姐到底还是念着往日咱们在坤宁宫一处当差的情分,若非她肯说话,只怕事情也不能如此顺利。”
梨花听了这话,似笑非笑不置可否,却只是微微侧首,目光似乎穿透了氤氲的水汽,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紫苏,你将这深宫之中的人与事,想得过于简单,也过于重情义了,辛夷此举,其中或许有三分是念着旧日相互照拂的情分,但这深宫之中,情分二字,往往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在涉及自身前程利害之时,这点子情分,轻如鸿毛。”
紫苏舀水的手微微一顿,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不解道:“小主的意思是……辛夷姐姐她,另有所图?”
水面上的花瓣在荡漾的水纹中打着旋儿,相互碰撞,又各自飘开。
梨花回眸,用指尖拈起一片花瓣,柔软的白色在她莹白的指间更显娇嫩脆弱,“辛夷是个聪明人,她在太后身边伺候多年,耳濡目染,最是懂得察言观色,审时度势。她愿意帮咱们一把,与其说是念旧,不如说是她看出了些什么苗头,在未雨绸缪,为自己寻一更长远的退路。”
“退路?”紫苏更加困惑了,眉头微微蹙起,“她如今在太后身边是第一得意人,深受信任,在这后宫之中,除了太后、皇上和皇后,谁不得给她几分颜面?她还要寻什么退路?”
梨花将目光移向紫苏,昏黄的烛光在她清丽绝伦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衬得那双眸子比窗外的夜色还要深沉难测。
“你且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太后娘娘如今年事已高,纵然如今威势仍在,凤体康健,但岁月不饶人,将来呢?皇上正值盛年,乾坤独断,心思深沉难测,他对谢氏在前朝盘根错节的势力,未必全然乐见,甚至可能早已心存掣肘之意。而皇后……”
梨花顿了顿,声音几乎融入了水声之中,“皇后娘娘虽出身谢氏,与太后同气连枝,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中宫无子,便是她最大的软肋,足以动摇根本,皇上待皇后,敬重有余,亲近不足,这份疏离,这宫里有眼睛、有心的人,谁看不出来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