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决定,让林氏,来替本宫生下皇子。”
皇后以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一字一句地说出了这句话,“待孩子落地,便立刻抱到坤宁宫,记在本宫名下抚养。”
画墨心中一沉,顾不得尊卑,急急说道:“可是娘娘!那林氏是何等卑微的出身!她一个宫婢,血脉低贱,她生的孩子,如何能配得上娘娘您的亲自抚养?娘娘您心里多膈应啊!况且那林氏,平日里看着恭顺,谁知她骨子里藏着什么心思?万一她将来倚仗着生育之功,起了非分之想,妄图攀扯……”
皇后出身高贵,她林氏是什么出身,怎配替皇后诞育子嗣!
正因她身份卑微,无依无靠,如同无根浮萍,才最是容易掌控,最是稳妥,不是吗?”皇后打断画墨的话,同样在说服自己,“太后说得对,句句在理,总好过让家世相当,性情张扬的戚昭仪抢在前头生下皇子。中宫无子,在这前朝后宫,本就是最大的罪名,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这些道理,这些权衡利弊,本宫都明白。”
皇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本宫明白太后的苦心筹谋,她是为了保住谢家的荣光,维持后宫的平衡,本宫也明白父亲与谢氏一族的殷切期望,他们需要一个带有谢家血脉的皇子来延续家族的辉煌,可是画墨……”
她抬起眼,望向画墨,眼中终于难以抑制地泛起一层朦胧的水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本宫的心,为什么还是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那样,空落落的,这么痛呢?”
画墨的眼泪瞬间决堤,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她哽咽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只能唤一声,“娘娘……”
“你知道吗?”皇后的声音忽然带上了一丝梦呓般的恍惚,目光飘向不知名的远方,“当太后告诉本宫时,本宫心里竟陡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怨恨,本宫怨恨她,怨恨本宫的亲姑母。怨恨她为何要这般直白地,亲手撕开这层温情脉脉的薄纱,将血淋淋的现实摊在本宫面前,怨恨她连最后一点自欺欺人都不肯留给本宫。”
皇后苦笑着,缓缓摇头,步摇上垂下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泽,“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明明知道,从大局上,太后做的这个决定或许是对的,是对谢家,对本宫后位最有利的选择。可本宫还是控制不住地怨她,怨谢家。”
皇后渐渐激动起来,悲愤道:“画墨,你说,本宫这个皇后,做得究竟有什么意味?不能随心所欲,不能流露喜怒,甚至连孩子,都不能自己做主。一切都要以谢家和后位为重,仿佛本宫不是一个人,只是谢家摆在坤宁宫的一个东西,一个必须光鲜亮丽的傀儡!”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已久的悲愤与无奈,是属于谢氏女儿的悲哀,更是属于皇后的悲哀。
画墨听得心酸不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哽咽,“娘娘,您别这么说,您是这六宫之主,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您……”
“最尊贵的女人?”皇后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画墨,眼神凄迷,嘲讽道:“画墨,你看着本宫,你觉得,一个连自己夫君的心都抓不住,连生育之事都要被人安排,甚至连此刻这般撕心裂肺的难过,都不能光明正大表现出来,只能躲在这无人角落偷偷舔舐伤口的女人,真的尊贵吗?”
她这个最尊贵的皇后,只能被迫接受一个宫婢出身的婕妤,来为自己的丈夫生育子嗣,还要将那孩子据为己有,以此来巩固这看似风光,实则摇摇欲坠的后位。
这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屈辱!
不等画墨回答,皇后便自顾自地说道:“有时候,本宫倒觉得,不如那些寻常百姓家的夫妻,至少,他们还能拥有最平凡的相守和抉择的权利。”
“娘娘,皇上他心里……心里还是有娘娘的。”画墨试图安慰,却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皇后轻轻摇头,唇边的苦笑更深,“或许吧,有敬重,有对谢家的考量,有对皇后这个身份的尊重,可是画墨,这里面,有多少是仅仅因为我是谢静姝?
不等画墨回答,皇后便给出了自己早已心知肚明的答案,“从一开始,皇上就是被迫选择我,只因为我是谢家的女儿。”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早已在她心中盘踞多年。
她对皇上,并非没有怨怼,怨他的心思难以捉摸,怨他对戚氏的偏爱。
皇后的身影立在花前,穿着最华贵的凤穿牡丹蹙金宫装,头戴珠翠,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单薄和孤独,“当年木芙蓉下的那一眼,本宫的心,便乱了,以为能嫁与他,便是世间最好的缘分了,却从未想过,这凤冠霞帔之下,除了匆匆一瞥的心动,更多的,是身为谢家女儿不得不承担的重担,是这漫漫长夜里数不尽的孤寂,还有,永远也猜不透的君心。”
那匆匆一面带来如同朝露般清澈短暂的少女憧憬,早已在深宫岁月的磨砺与倾轧下,被消磨得面目全非,只剩下满目的荒凉与不甘。
有时候她甚至在想,若她不是谢家的女儿,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娘娘,您千万别这么想……”画墨泣不成声,只能跪倒在地,紧紧抓住皇后冰凉的裙摆,“皇上他……他心中定然是有娘娘的……只是……只是……”
画墨只是了半天,却也找不出任何能安慰皇后的理由。
帝王的恩宠,本就是这宫里最虚无缥缈的东西,何况皇上对皇后……
皇后看着跪地哭泣的画墨,眼中的泪光闪烁了几下,终究没有落下。
看着远处宫墙的飞檐,翘角指向灰蓝色的天空,像一只只被禁锢的鸟,永远无法真正飞翔。
良久,皇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声音已经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回宫吧,太后交代的事,总要准备起来。”
她最后看了一眼零星几朵的木芙蓉,眼中所有的情绪,最终都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悲凉。
日光将皇后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裙裾上的金凤拂地而过,同样拂过少女梦碎的残骸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