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败的偏殿,如同一个被遗忘的冰窟窿。寒风从昨夜被苏清颜撬开的两指宽窗缝里持续灌入,发出呜呜的悲鸣,卷起地面散落的炭灰打着旋儿。
苏清颜裹紧了身上那件唯一还算厚实的旧棉袍,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坐着。地上太冷,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她只能尽量蜷缩。昨夜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耗尽了这具身体本就虚弱的元气,此刻只觉得四肢百骸都沉甸甸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的隐痛。
她摊开掌心。左手,是那枚在灰烬里捡到的劣质珍珠耳钉,铜托的毛刺在掌心留下浅浅的红痕。右手,是那根素银簪子,尖端还残留着刮下的黑色毒膏痕迹,黯淡的银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
翠果……还有那个在门外探头、等着收尸的小太监。他们背后是谁?惠嫔?宜妃?还是那个看似高高在上、实则深不可测的德妃?
线索太少。敌在暗,她在明。昨夜的热毒,是警告,更是试探。试探她的命够不够硬,试探她这个蝼蚁,值不值得动用更精密的杀局。
以静制动,是下策。这深宫,不动,就是等死。
她需要契机。一个能让她从这滩烂泥里稍微探出头,能让她看清敌人轮廓的契机。一个……反击的机会。
就在苏清颜闭目调息,默默计算着体内残存的热毒影响和体力恢复情况时,殿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不同于翠果的粗鲁,也不同于那小太监的鬼祟,这脚步声带着一种刻意的、属于宫廷底层管事特有的、虚张声势的节奏。
“苏常在?”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在门外响起,带着点居高临下的味道,“内务府王公公遣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开开门吧。”
内务府?
苏清颜眼皮微抬,眼底闪过一丝异色。原主记忆里,自从失宠被打发到这偏僻角落,内务府的脸,比这寒冬腊月的冰棱子还冷。克扣份例是常态,送东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撑着墙壁,艰难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凌乱的鬓发和衣襟,努力压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虚弱:“有劳公公了,请进吧。”
门被推开。一个穿着靛青色棉褂、头戴小帽的中年太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一匹折叠整齐的料子。中年太监脸上挂着一种公式化的、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目光飞快地在殿内一扫,掠过那扇被砸裂撬开的窗户和挪了位置的炭盆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假笑。
“哟,苏常在气色……看着是好些了?”中年太监的声音拖长了调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王公公说了,昨儿个风雪大,怕委屈了常在。这不,特意让小的送两匹新料子来,给常在添件新衣,也是内务府的一点心意。”他朝身后的小太监努努嘴。
小太监立刻上前,将那匹料子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布满污渍的小几上,仿佛那破几子玷污了这华贵的布料一般。
那料子展开一角,是上好的湖蓝色织锦缎,光滑如水,在昏暗的殿内也隐隐泛着柔和的光泽。上面用银线绣着细密的缠枝莲纹,精致华美。与这破败阴冷的偏殿,格格不入到了极点。
“王公公真是费心了。”苏清颜微微颔首,声音虚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点受宠若惊的惶恐,“劳烦公公替我谢过王公公。”她说着,脚步虚浮地走上前,伸出纤细、冻得有些发青的手指,似乎想要抚摸一下这突如其来的“恩赐”。
指尖尚未真正触及料子光滑的表面,一股极其细微的异样感便顺着指尖神经敏锐地传递上来!
太滑了。
不是锦缎本身该有的那种细腻柔滑,而是一种……带着点粘腻感的滑。像是表面被一层极其微薄的、看不见的油膜覆盖着。
同时,一股极其微弱、几乎被殿内残留的炭火烟味和霉味完全掩盖的、带着点刺鼻的金属腥气,若有若无地钻入她的鼻腔!
这气味……苏清颜的心猛地一沉!作为法医助理,她对某些特殊物质的气味有着近乎本能的敏感!
砒霜!三氧化二砷!溶液浸泡晾干后,残留的气味!
她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那冰凉的锦缎。那滑腻感更加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滞。她甚至能想象出,这匹布料被浸泡在稀释的砒霜溶液里,再小心取出阴干,只为让毒物均匀渗透进每一根丝线的画面!
好一个“体恤”!好一个内务府的“心意”!这是要让她穿着这件浸满砒霜的华服,在无声无息中,皮肤吸收毒素,慢性中毒而亡!比昨夜的热毒更隐蔽,更歹毒!
苏清颜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迅速收回,拢在袖中。她脸上那点受宠若惊的惶恐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苍白取代,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厚礼”吓到了。
“这料子……真是极好的。”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气力不济的喘息,目光却飞快地扫过那中年太监的脸。对方眼底深处,果然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等着看好戏的阴冷。
“常在喜欢就好。”中年太监假笑着,“王公公说了,让常在好生养着,这新衣裳啊,得赶紧做起来,新年新气象嘛!”他刻意加重了“赶紧”二字。
“是……多谢王公公惦记。”苏清颜微微低头,掩去眸中瞬间凝结的冰霜。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带着点怯懦和犹豫,低声道:“只是……这料子太过华贵,我……我手边也没有好针线,怕糟蹋了。公公……不知能否请针工局的手艺好的姐姐们帮忙裁剪?工钱……我再想办法……”
她声音越说越低,带着底层小妃嫔特有的窘迫和不安,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破旧的衣角,仿佛真的在为如何不糟蹋这“恩赐”而烦恼。
中年太监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和了然。果然是上不得台面!连件衣服都愁着做!他敷衍地摆摆手:“常在言重了,内务府既送了料子,自然有安排。常在安心养着,过两日自有人来量体裁衣。告辞了。”他显然不想在这破地方多待一刻,带着小太监转身就走,殿门再次“哐当”一声合上。
殿内恢复了寂静。那匹华美的湖蓝色织锦缎静静地躺在破旧的小几上,如同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毒饵。
苏清颜脸上的怯懦、惶恐、不安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冰冷的、如同手术刀般锋利的审视。
她缓缓走上前,再次伸出手指,这一次,是带着明确的目的。
指尖捻起一小块不起眼的锦缎边缘,指腹感受着那异常的滑腻感。她拿起那根素银簪子,用簪尖在料子不起眼的角落极其轻微地刮蹭了一下,刮下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粉末。银簪尖端没有任何变化——纯度太低的银,对砒霜反应极其微弱。
但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走到角落,拿起昨夜那个被砸碎了壶嘴的粗陶茶壶,里面还有一点点冰冷的残茶底子。她用簪尖小心地将刮下的那点微末粉末,抖落进残茶里。
浑浊的茶水里,那点粉末迅速溶解,消失不见。
苏清颜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水面。
几息之后。
一层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分辨的、如同极细面粉般的白色沉淀物,缓缓地从茶水中析出,沉向壶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