噔…噔…噔,噔…噔…噔………
此时,爸爸的电话铃响了……
我帮他把电话拿出来,电话显示是“玉兰子”“我玉兰姨来电话了,你接吧!”
我把手机摁通放在了爸爸手里。
父亲一听到电话那头的声音,像垂死的人被打了一剂强心针,整个人猛地坐直了。
那双刚才还空洞无神的眼睛,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亮,他几乎是抢一般从我手里抓过电话,因为激动,手抖得几乎握不住。
“玉兰!玉兰子!是…是我,山娃……”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有失而复得的狂喜,语无伦次。
“我……我在青青这儿……市里……你别急,你别生气!我……我马上回去!我这就回去照顾你老妈!你……你回家了?你没事吧?”
电话那头,玉兰姨的声音又尖又利,即便隔着些距离,我也能隐约听到那连珠炮似的埋怨:
“……我能有什么事!你跑什么跑!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赶紧给我死回来!”
“哎!哎!回!马上回!”
父亲一叠声地应着,脸上的皱纹都因为这极致的情绪转换而扭曲着,刚才的崩溃瞬间被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急切取代。
他挂了电话,手还兀自颤抖着,但整个人已经活了过来。
他猛地站起身,因为起得太猛,身子晃了一下,我赶紧扶住他。
“青青,快!快给我拦个车!我得赶紧回去!你玉兰姨回家了,她……她就是和勇勇出去散了散心,我误会了……她妈还一个人在家呢!”
他急匆匆地就要往外走,甚至顾不上那碗只吃了一口的、专门为他做的牛肉面。
我看着父亲这前倨后恭的样子,看着他因为那个女人的一个电话,就从崩溃的边缘瞬间变得生龙活虎,甚至带着点谄媚的急切,心里像打翻了的五味瓶。
那句“她拿走了存折”的话还言犹在耳,可现在,他似乎全都忘了——他是选择性地忽略了。
“爸!”我拉住他,心里堵得难受,但看着他重新燃起希望的眼神,终究把所有的疑问和担忧都压了下去。
——哎…玉兰姨才是他的全部。
“您别急,这么早不好拦车。我……我用手机给您叫个车,直接送您回村里。”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好,好!快点!”父亲搓着手,眼巴巴地看着我操作手机。
………还不停地催促。
车很快叫好了。
我把他送到门口,看着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车,嘴里还不停念叨着“快点,师傅,麻烦再快点”。
自始至终,他没有再看我一眼,没有,再看一眼,那冒着热气的牛肉面。
噢…刚才那个天塌地陷………或许只是我清晨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吧!
哎……
车子绝尘而去……
那坨了的一碗牛肉面,还冒着些许热气………像一个无声的讽刺。
这时,店门被推开了,带着清晨的朝气,干活的小王和梅梅一起走了进来。
“刘姐,今天这么早?”小王眼尖,一眼就看见我坐在桌边,面前还摆着两碗显然没怎么动过的面,一碗还冒着些许热气,另一碗已经凉透了。
她脸上露出些诧异,随即又笑了起来,“哟,刘姐,您这是自个儿先吃上早点了?还煮了两碗?”
梅梅也凑过来,看着桌上那碗糊掉的面和烧得漆黑的锅还泡在水池里,忍不住咂咂嘴:“哎呀,刘姐,你这锅是咋弄的?糊得这么厉害?没事吧?”
她们的声音清脆、鲜活,带着日常劳作的踏实感,瞬间冲散了我才的压抑……
我猛地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一直对着两碗面发呆。
我抬起头,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向墙上的挂钟——时针才刚刚指向7点40分。
原来,从父亲那阵慌乱的敲门声响起……到他接到电话像阵风一样离去……这其间经历了山崩地裂般的情绪海啸,现实中,却仅仅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
短短一个小时………呵呵!
“没事儿,”
我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筷,故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些,
“早上睡不着,过来想煮点面,结果光顾着接电话,把锅给烧糊了。瞧我这记性!”
我端起那两碗面,走向厨房,把凉透的那碗直接倒进了垃圾桶,“咚”——垃圾桶里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
“梅梅,帮我把这锅刷一下吧,糊得太厉害了。
小王,咱今天准备的菜都到了吗?得赶紧准备起来了。”
我尽量用如常的、甚至比平时更忙碌一点的语调吩咐着,试图用具体的事务填满内心的空洞。
小王和梅梅应了一声,便麻利地开始各忙各的。
水池里响起哗哗的水声,择菜、洗切的声音也陆续传来。
小店很快恢复了它日常的节奏………
阳光彻底照亮了屋子,落在刚才父亲坐过的那把椅子上,空荡荡的。
我走过去,把椅子推回了原位——
第五节:故人归来
我如往常一样,每天买菜招呼休息,转眼秋天了…
然而,岁月到底是在身上刻下了痕迹。
随着年龄的增长,站得久了,脚后跟便钻心地疼。
更年期的潮热和心烦也一阵阵袭来,直到月事彻底告别。
——我明白,人生翻过了作为女性的另一座山丘,我绝经了。
身体的变化提醒我,不能再像年轻时那样硬扛。
幸好,此时的小饭桌已步入正轨。
那两位帮忙接送孩子的小媳妇,人也勤快,心眼实在,我便给他们每人涨了1000工资,将更多的,具体的活儿全交给了她们。
自己退后一步,主要负责每天的菜谱策划、采买安排和品质把关。
我们三人形成了默契的节奏:每天清晨七点开始准备,一直到下午两点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喧嚣退去,便彻底打烊。
生意好得很,牛肉饭的窗口前总是排着小队,小饭桌的口碑也让我们从不缺生源。
下午,当世界安静下来,我常常会泡上一杯枸杞热茶,坐在窗边,把酸胀的脚搁在矮凳上。
看着阳光移动,感受着身体里的潮热渐渐平息……
我依然忙碌。
我成了这座小小王国的“总策划”,用经验和智慧,而不仅仅是体力,来支撑起我和女儿的生活。
这或许,就是时间带给我的、另一种形式的安稳吧。
日子在忙碌中度过,钱包也一天天鼓了起来,心里是风雨过后难得的踏实。
转眼,女儿都上三年级了,而我自己,也走到了五十三岁。
在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金黄,空气澄澈。
孩子们都上课去了,店里两位员工忙完也已下班,世界忽然安静了下来。
我坐在窗前,沏了一壶茶,了无生趣地看着窗外落叶打着旋儿。
就在这时,一位戴草帽的老人,步履缓慢地走到了我停在门口的那辆牛肉饭餐车前。
他身穿一条灰色的新裤子,一件有些扎眼的橘红色半袖,头上那顶奶油色的草帽遮住了大半张脸。
这突兀的配色让他看起来与周遭有些格格不入…这老头真的“潮”……
我盯着这个身影看了几眼——近期看手机太多,眼睛总是模糊。
只见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像抚摸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摸索着那辆小餐车上……那块写着“小刘牛肉饭”的旧牌子。
那一刻,我的呼吸停滞了。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那佝偻的身形,那摸索的姿态……
——那竟然是李先生!
我猛地站起身,打翻了桌上的茶壶也浑然不觉。
推开玻璃门,脚步虚浮地走过去,生怕一点声响就会惊散这个梦境。
我站到他身后,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轻得像一片羽毛:
“李先生……是您吗?”
他摸索的动作戛然而止。
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那里。
许久,他才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来。
草帽下,是那张我无比熟悉、却刻满了更多风霜的脸。
他的眼神先是茫然,然后聚焦,在看清是我的一刹那,他眼中翻涌起了惊涛骇浪——
是难以置信!
是久别重逢的狂喜!
是物是人非的酸楚!
最终,全都化为了故人眼中那抹释然的水光。
他缓缓地摘下草帽,草帽下的脸比记忆里更清瘦,皱纹也更深了,但那双眼睛?
——那双曾盛满疲惫和沧桑的眼睛…
李先生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笑容,声音沙哑得如同秋日的风:
“小刘……我……我循着这牛肉饭的香味,一路找回来了。”
我站在原地,双脚像被钉在了水泥地上。
秋日的阳光下,李先生那身突兀的橘红色像一团不真实的火焰在我的眼前晃动……
“小刘……”他又唤了一声,声音沙哑,却带着笑意,“我回来了。”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成一句带着颤音的问候:“您……您还好吗?”
“好,好。”他连连点头,目光却像黏在了我的脸上,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仿佛在确认这不是另一个梦。
“就是这南方的饭,我是越来越吃不惯了。胃里老是惦记着这一口……”他的视线落回斑驳的餐车上,手又情不自禁地摸了摸那块旧牌子。
我这才注意到,他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行李箱,风尘仆仆。
一股酸楚猛地冲上鼻腔。
我赶紧低下头,借撩头发的动作掩饰瞬间湿润的眼角。
再抬头时,我已换上平日里招呼熟客的笑容,只是声音还有些紧:“还没吃饭吧?店里……还有点早上炖的牛肉汤,给您下碗面?”
“哎!那敢情好!”他眼睛一亮,那份欣喜毫不掩饰,像个终于得到糖果的孩子。
我引着他走进小店。
下午两点多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店里空无一人,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让他坐在靠窗那张他以前常坐的桌子旁,转身进了厨房。
我的手有些抖。
我从尚有余温的汤锅里舀出浓香的牛肉汤,抓起一把备用的鲜面条。
厨房里熟悉的烟火气让我稍稍镇定下来。
当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铺着满满牛肉的面走出来时,看见李先生正微微仰头,眯着眼看墙上贴着的孩子们画的画,还有价目表旁边思李得的那些小红花。
“您趁热吃。”我把面放在他面前。
他拿起筷子,手似乎不像刚才在外面抖得那么厉害了。
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地嚼,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
店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偶尔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偶尔路过的车声。
我坐在他对面,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心里翻江倒海。
想问的话太多:
在南方过得怎么样?
您的外甥陈默还好吗?
身体还好吗?
为什么回来了?
还走吗?……
可看着他专注吃面的样子,所有问题都咽了回去。
此刻,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恰到好处。
一碗面见了底,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筷子,满足地叹了口气,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是这味儿,没变。”
我起身收拾碗筷,借此避开他过于直接的目光。“您这次回来,是……看看?”
他沉吟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环顾了一下整洁的小店,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你这儿,弄得挺好。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这话里带着由衷的赞赏,让我心里一暖。“糊口而已。靠着大家帮衬。”
“不是糊口,”他摇摇头,语气认真,“是立世。”
这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沉甸甸的。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一阵短暂的沉默后,他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双手放在桌上,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
“青青,我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
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撞上他坦诚而坚定的目光。
“南方……终归不是自己的地方。房子大,和外甥也没有过多的语言,街上也冷清。我这外甥对我也算是尽心,可我这把老骨头,还是不死心。”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再说:在那想吃口牛肉面都没有,咱北方这个味的,除了……”
他的话没说完,但那个停顿,像羽毛一样轻轻扫过我的心尖。
我低下头,假装擦拭着本就干净的桌面,心跳如鼓。
不走了?
这意味着什么?
我不敢深想。
“我托人在学校附近看了间小房子,离这儿不远。”他继续说,语气恢复了平静,
“以后……你这儿要是忙不过来,我还能来搭把手,帮你看看摊子,或者……帮你尝尝咸淡?”
他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带着几分难得的轻松和调侃。
我也忍不住笑了,紧张的气氛瞬间缓和了许多。
“您这哪是帮忙,是来当监工吧?”
“不敢不敢,”他连连摆手,笑意更深,“你这手艺,我可挑不出毛病。”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把整个小店染成了暖金色。
我们隔着桌子,像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说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
没有追问过往,没有承诺将来,只是享受着这意外重逢后的片刻宁静。
当最后一丝阳光掠过窗台,照在那盆绿萝的新叶上时,我听见自己轻轻地说:
“好啊,那明天……您来尝尝我新调的馅饼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