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年春·北上江面)
江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将淮河与汴水交汇处的天空压得极低。乌篷船的橹声在雾里撞出沉闷的回响,“呀——呀——”地荡开一圈圈涟漪,惊起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却连翅膀都没展开,就又被白茫茫的雾气吞了回去。
吕子戎立在船尾,肩头的枣木枪斜斜倚着船舷,枪杆上“落英”二字被江风浸得发深,指尖抚过刻痕时,还能摸到吕莫言刻字时故意留的钝边——那是怕他练枪时伤了手,当时两人在庐江梨树下笑他“剑练得好,枪却像握毛笔”,可此刻想起,胸口的梅花玉佩竟微微泛暖。他下意识运转起赵雄传的《寒山剑谱》内功,一缕微弱的气劲顺着指尖游走,驱散了些许江雾带来的湿寒,这才惊觉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把莫言教的“落英”枪劲融进了剑的心法里。
“子戎兄,枪要沉肩坠肘,你总用剑的提腕劲,迟早要脱力。”记忆里,吕莫言握着他的手压下枪杆,枣木枪尖挑着一片刚落的梨花,“你看这花瓣,不是劈下去的,是顺着风势带下去的——护民也一样,硬拼不如巧劲。”他记得这话,记得莫言枪尖的梨花,却总觉得该记得更多,比如初见时,为什么看见对方握枪的姿势,会生出“似曾相识”的恍惚。
他抬头望向雾色深处的南岸,那里本该是庐江码头的方向,此刻却只剩一片模糊的灰影,像极了离别时阿梨踮着脚挥手的模样。那孩子攥着他留下的青锋剑,桑绸剑穗在风里飘得像条小尾巴,哽咽着说:“剑叔叔,你要早点回来教我‘影匿’的巧劲。”他当时摸了摸阿梨的头,说“等长安安稳了就回”,可转身时,吕莫言拍着他的肩膀叹气:“这乱世哪有‘安稳’?袁术在淮南抢粮,孙策刚在曲阿拼杀,连庐江的梨林,都未必能留到明年结果。”
是啊,乱世哪有安稳。吕子戎闭上眼睛,庐江流民营地的景象便在雾里铺展开来:清晨的梨树林下,他教流民扎马步,青锋剑的剑尖挑着晨露,气劲凝而不散;吕莫言在一旁教“落英廿二式”,枣木枪舞得梨花纷飞,枪尖扫过地面,竟没沾半点尘土。老人们在帐篷外晒着野菜干,孩子们追着蝴蝶跑,有个叫阿婆的流民还给他缝了双布鞋,说“壮士护我们,我们也护壮士”。可他清楚记得,有天深夜,莫言拉着他爬上营地旁的土坡,指着远处跳动的烽火说:“你看那片红,是袁术的兵在烧村——这天下就像烧红的铁锅,没有一块凉地方,咱们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
船身猛地一颠,打断了他的回忆。老艄公的声音从船头传来,带着江雾的湿冷:“客官,坐稳喽!前面是浅滩,底下全是碎石子,得慢着点划。”吕子戎睁开眼,看见老艄公佝偻着背,手里的篙子插进浑浊的水里,搅起一圈圈泥浆,篙尖上还挂着几片水草——那水草和庐江岸边的一模一样,又勾得他想起莫言教他辨认可食野菜时说的“乱世里,认得出草,比认得出人还重要”。
他运转内功,将周身的雾气逼开半尺,这才看清老艄公的模样:脸上刻满了皱纹,手上全是老茧,指缝里还嵌着船板的木屑,显然是在水上漂了一辈子。“老丈,跑这趟船,能赚几个钱?”他随口问。
老艄公叹了口气,把篙子横在船舷上,抹了把脸上的水雾:“赚什么钱哟,只求不被乱兵抢了船就好。客官看着是练家子,往北边去是投军?还是寻亲?”
“都不是。”吕子戎摇头,指尖摩挲着枣木枪的“落英”二字,“去长安看看,听说那边出了点事。”
“何止是出事!是出了天大的好事!”老艄公的声音突然拔高,眼里闪过一丝久违的光亮,连手里的船桨都顿了顿,“吕布!就是那个在虎牢关前战三英的温侯吕布!把董卓那老贼给宰了!听说还诛了董家满门,连他那个卖主求荣的义子李肃都没放过!现在长安城里是王司徒当家,派人到处说要‘赦免天下、轻徭薄赋’,咱们这些苦哈哈,总该熬出头了!”
“董卓死了?”吕子戎的指尖猛地一紧,一缕气劲不自觉地灌注到枣木枪上,枪杆微微震颤,震落了枪尖的雾珠。他下意识摸向胸口的梅花玉佩——那是李雪梅临终前塞给他的,玉上的温度似乎突然烫了起来,赵雄的声音在耳边回响:“子戎,剑是用来护民的,不是用来争功的。若有机会扶汉室,别让百姓再遭董卓那样的罪。”
他原本是北上寻赵云的。磐河之战时,流民说有个“白马银枪的赵将军”,单枪匹马护着数百流民冲散袁军,枪下从不伤无辜,当时他就动了心——想着找到赵云,再约上莫言,找块远离诸侯纷争的地方,建个能让流民安稳种地的营寨。可如今“董卓伏诛”四个字,像一粒石子投进心湖,漾开了“借朝廷之力护民”的念头:若王司徒真能重整朝纲,若汉室真能复兴,岂不是比自己单打独斗强得多?
“千真万确!”老艄公见他不信,急得拍了拍船板,“今早渡口的货郎亲眼看见长安来的信使,骑着快马往陈留去,一路喊‘董卓伏诛,汉室复兴’!货郎还说,信使的马背上插着董卓的首级,虽然裹着布,可那尺寸,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