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姜几乎是脱口而出。这三个字在他心中盘桓了三年,此刻说出,却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梅比乌斯怔了一下,随即发出一声短促的轻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对不起?为了什么?为了那恰到好处的一巴掌,还是为了这整整三年的……音讯全无?”
她上下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手术刀,“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亲爱的小白鼠,像一只被雨水淋透、找不到归宿的野狗呢。怎么,是终于被你那套‘守护所有人’的天真理想反噬了?还是说……那位总是将‘真我’与‘爱’挂在嘴边的‘无瑕’之人,也让你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作……‘无能为力’的痛楚?”
她的话语像带着倒钩的鞭子,精准地抽打在庄姜最疼痛的神经上。
他清楚梅比乌斯的信息网,更深知她那洞悉人心的智慧,自己与爱莉希雅之间的事情,恐怕早已被她看穿。
被戳中心事,庄姜的身体瞬间绷紧,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但很快,那紧绷的力量又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颓唐。他无力反驳。
看着他这副模样,梅比乌斯眼底深处那丝几不可察的波动悄然隐去,重新被冰冷的玩味覆盖。
她转过身,走向旁边一个放置着各种试剂的操作台,背对着他,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带着些微倦怠的调子:“说吧,找我什么事。总不会真是来叙旧,或者专门为了那迟来三年的道歉吧?我的时间很宝贵,没空安抚一只陷入情感困境、瑟瑟发抖的小白鼠哦。”
庄姜看着她的背影,那身影在冷光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依旧挺直,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固执与孤独。
他努力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
“我……需要和你谈谈。”
他低声说。
“谈什么?”
梅比乌斯头也不回,拿起一个滴管,专注地将某种紫色液体滴入面前的烧杯。
液体接触的瞬间,爆开一小团无声的、带着不祥意味的烟雾。
“谈谈……‘真我’,”
庄姜的声音艰涩,“谈谈……牺牲。谈谈……我们面对终焉,是否真的……别无选择。”
操作台前,梅比乌斯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实验室里只剩下仪器运行的微弱声响,以及那紫色液体在烧杯中持续反应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
几秒后,她放下滴管,缓缓转过身。
脸上的戏谑与慵懒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认真。
“庄姜,你在我这里寻找答案,本身就是一个错误。”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洞察一切的尖锐,“我选择的道路,从来只与‘进化的代价’有关,与‘存续的最优解’有关。而你和爱莉希雅……你们沉溺的是‘情感’,计较的是‘值得’与否。”
她向前走了一步,靠近庄姜,仰头看着他,那双蛇瞳中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憔悴的脸庞。
“你无法接受她的选择,本质上,是你无法接受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支付相应的代价。哪怕是生命,哪怕是……‘存在’本身。”
“我不是来听你说教的,梅比乌斯。”
庄姜迎着她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强硬,“我明白这个规则!但我想知道,为什么必须是她们?为什么必须是爱莉希雅?为什么……就不能有其他的路?!”
“其他的路?”
梅比乌斯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笑话,嘴角再次勾起,但这次,那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怜悯?
“当然有。我的实验室里,每时每刻都在诞生着‘其他的路’。但它们……往往伴随着更大的代价,更深的……不为世俗所容的‘罪孽’。”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周围那些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实验样本,最终落回庄姜脸上。
“就像三年前,我提出的那个方案……你当时,不是毫不犹豫地就否决了吗?用你那‘正确’无比的巴掌。”
她的语气轻描淡写,却再次精准地掀开了那道陈年的伤疤。
庄姜的脸色白了白。“那不一样,梅比乌斯!那是……”
“那是什么?”
梅比乌斯逼问,眼神锐利如刀,“是不人道?是疯狂?是触碰了你那高尚的道德底线?庄姜,你总是这样,试图在绝对的绝望中寻找两全其美的幻影,但现实是,当我们面对终焉,当我们站在文明存续的悬崖边缘,所有的选择都早已沾满了污秽与痛苦。”
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庄姜的胸口,那里是他心脏跳动的位置。
“你现在痛苦,不是因为无路可走,而是因为你终于发现,那条唯一或许能通往终点的路上,需要将你最珍视的人……亲手献祭。你无法接受的,是这个‘代价’。”
她的指尖最终没有落下,而是在空中划过一个冰冷的弧度,收了回去。
“所以,你来找我。一个早已习惯了‘代价’,甚至乐于探索‘代价’各种可能性的人。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认同?安慰?还是一个……比你无法接受的那个,更加疯狂、更能让你心安理得的……替代方案?”
梅比乌斯微微偏头,绿色的发丝滑过她的脸颊,她的眼神在那一刻,变得幽深而复杂,仿佛隐藏着无数未言的秘密与危险的诱惑。
“告诉我,小白鼠,我‘亲爱’的……‘朋友’。时隔三年,再次踏入这片你曾视为‘禁忌’的领域,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实验室的冷光笼罩着两人,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映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
空气中弥漫着试剂特有的气味,以及一种无声的、紧绷到极致的张力。
庄姜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这个他来到此世第一个遇见、也曾激烈争执甚至动手的“朋友”。
他发现自己无法回答她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想得到什么。
是救赎?是认同?还是仅仅是一个……能理解这份撕心裂肺之痛的……同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