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从天台离开后,庄姜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中。
近乎自虐般地投入,试图用无穷无尽的战术推演、人员调配和后勤管理填满思维的每一寸缝隙,以此来麻痹内心深处那份撕扯着的、挥之不去的钝痛。
爱莉希雅的笑容,她的话语,如同滚烫的烙印,灼烧在他的脑海。
每一次回想,都伴随着一阵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他理解她的决心,明白那份源于“真我”的牺牲抉择,但他无法接受——理解与接受之间,横亘着一条他无法跨越的深渊。
连续数日,他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办公室。
文件堆积如山,亟待签发的命令被暂时搁置。
他像一道游魂,在逐火之蛾庞大的基地内部漫无目的地飘荡,而脚步,总是不由自主地引向他三年来刻意回避的那个地方——梅比乌斯的实验室。
第一次站在那扇冰冷的合金大门前,他抬起手,却在指尖即将触碰到感应区的前一瞬僵住。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三年前的画面——那个女人偏执到近乎疯狂的眼神,自己失控挥出的手掌,以及她脸上瞬间掠过的惊愕与随之而来的、死寂般的冰冷。
那一巴掌,打碎的似乎不止是她当时那个危险的计划,还有他们之间某种微妙而脆弱的联系。
他最终颓然垂下手,转身离去。
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第八次。
他像一个怯懦的囚徒,在自己构筑的心牢外徘徊,渴望某种解答,或者……仅仅是想见那个行走在禁忌边缘的她一面?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在这个被绝望与牺牲浸透的旋涡里,只有那个同样离经叛道、我行我素的她,才能理解他此刻的挣扎,哪怕他们之间,早已冻结了长达三年的冰河。
当他第八次站在那扇门前,犹豫着是否要再次逃离时,门,却悄无声息地滑开了。
门口站着的并非梅比乌斯,也不是她那个总是忙得团团转的助手克莱茵,而是一个由淡蓝色数据流构成的、面容淡漠的小女孩影像。
“普罗米修斯。”
庄姜干涩地开口。这位前文明纪元制造的最高级人工智能,其本体遍布基地,很少会以如此拟人化的投影形式出现。
普罗米修斯用她那毫无情绪起伏的电子眼注视着庄姜,声音平直地陈述:“检测到庄姜个体,于过去127小时36分钟内,抵达本实验室入口共计8次。行为模式:接近至距离门扉0.5米处,停留47秒至3分12秒不等,未触发访问请求,随即离开。逻辑分析:存在高度行为矛盾与决策困难。结论:你需要帮助吗?”
被这精准到秒的数据报得一怔,庄姜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向一个AI剖析自己复杂难言的心绪。
就在这时,一个慵懒中带着蚀骨戏谑,仿佛毒蛇蜿蜒过耳畔的熟悉女声,从实验室深处传了出来,穿透了普罗米修斯的投影,清晰地撞入庄姜的鼓膜。
“进来吧,我‘亲爱’的小白鼠。”
那声音刻意拖长了尾音,带着令人心头发紧的玩味。
“好几年不见踪影,一出现就在我的门口当起幽灵……呵,你可真是,够绝情的呢。”
最后三个字,被她咬得极轻,却像一根浸满寒意的针,精准地刺中了庄姜心中最愧疚的角落。
普罗米修斯的投影侧身让开通道,数据构成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电子眼似乎微妙地闪烁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说:“请进,顾问先生。”
庄姜顿了顿,仿佛即将踏入的不是实验室,而是某个命运的审判庭。
他迈开沉重的脚步,跨过了那道隔绝了他三年的门槛。
合金大门在他身后无声地闭合,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实验室内的景象与记忆中的并无二致,充斥着深入骨髓的、属于金属与消毒液的冷冽气息。
各式精密仪器低沉嗡鸣,幽蓝的荧光在全息屏幕上跳跃,映照着烧杯与培养槽中那些形态诡异、难以名状的液体与组织样本。
庄姜的目光越过这些熟悉的景象,直接落在了实验室深处,那个慵懒倚靠在主控台边的身影上。
梅比乌斯。
她似乎比三年前更清瘦了些,墨绿色的研究服仿佛与周围的阴影融为一体,衬得她的肌肤有种近乎非人的苍白。
长发随意披散,几缕发丝垂落脸颊,为她那张兼具邪气与稚气的面孔,更添了几分慵懒与莫测。
她指尖漫不经心地转动着一支装有莹绿色液体的试管,目光却像淬了毒的蛛丝,牢牢缠绕在庄姜身上,带着审视,带着玩味,还有一丝……被漫长时光沉淀后,愈发难以解读的复杂。
“怎么?”
梅比乌斯微微歪头,唇角勾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站在门口当雕塑,是需要我为你准备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吗?我‘亲爱’的……顾问先生。”
从“小白鼠”到“顾问先生”,称呼的转变里,刻意拉开的距离感昭然若揭。
庄姜喉咙发紧,他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在距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能看清她眼底细微的情绪,也保留了一丝……或许是怯懦的缓冲。
“梅比乌斯……”
他开口,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我……”
“你什么?”
梅比乌斯打断他,语气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压,“想说‘好久不见’?还是想为你过去一百多个小时里的异常徘徊做个解释?或者……”
她放下试管,双手交叉置于身前,身体微微前倾,那双蛇一样的竖瞳微微眯起,“是想来重温一下三年前,那场……令人‘印象深刻’的交流?”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