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的风雪未曾停歇,反而愈发狂暴。陈青山沿着崎岖的深沟向北奔逃,每一步都深深陷入及膝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仿佛骨骼在呻吟。冰冷的空气割裂着他的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老烟枪佝偻的身影倒在枪下的画面,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脑海——那决绝的一推,那嘶哑的“走啊”,还有那声沉闷的中弹声。滚烫的泪混着雪水在他脸上冻结成冰,但他不敢停下,只能将悲痛化作更坚定的脚步。
前方,轰鸣的水声穿透风雪的呼啸,越来越清晰。是河!那条血信中提到的界河!过了河,就是另一片天地,离哈尔滨就更近一步!
他踉跄着冲到河边,心却瞬间沉入冰窖。河面并未完全封冻!湍急的墨黑河水裹挟着大大小小的浮冰,奔腾咆哮,在惨淡的雪光下泛着狰狞的幽光。冰块相互撞击,发出“轰隆咔嚓”的巨响,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河岸两侧结着滑溜的薄冰,根本没有桥梁的踪影,只有几块被冻住的浮冰勉强附着在岸边,看上去脆弱不堪。
身后的追兵更近了。手电的光柱如同鬼眼,在风雪中疯狂扫视,日语和伪军的叫骂声夹杂着狼犬的狂吠,织成一张死亡的罗网。
没有退路了!
陈青山剧烈地喘息着,白气瞬间凝成冰霜。他迅速脱下那件浸透冰雪、沉重无比的破棉袄——电文、铜牌、良民证和那卷宝贵的满洲国流通券都贴身紧藏着。他用那根救过命的、临时搓成的布条,将这些关乎使命的物件死死捆在胸前,再次确认那个油布包裹的勃朗宁手枪在腰间触手可及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最后望了一眼追兵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决绝。他选中一块看起来稍大的浮冰,深吸一口彻骨的寒气,纵身跃入冰冷的河水中!
“噗通!”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他,像是千万根烧红的钢针猛地扎进每一个毛孔,直刺骨髓。血液几乎在刹那间凝固,心脏猛地一抽,剧烈的疼痛让他险些晕厥。牙齿不受控制地疯狂撞击,发出“咯咯”的声响。河水冰冷彻骨,且湍急异常,巨大的力量拉扯着他,要将他卷入黑暗的河底。他死死抱住那块浮冰,手指冻得僵硬发白,几乎失去知觉,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手脚并用,拼命向着对岸那模糊的黑色轮廓划去。
冰冷的河水不断冲击着他的口鼻,呛得他阵阵窒息。浮冰在水流中剧烈摇晃、旋转,好几次险些将他甩脱。他的四肢渐渐麻木,意识开始游离,仿佛有无数个声音在耳边低语,诱惑他放弃,沉入这永恒的黑暗。唯有胸口那紧贴皮肉的、冰冷坚硬的物件——电文、铜牌、油布包裹——它们的存在,像一团微弱却不灭的火,灼烫着他的神智,提醒他肩负的使命:活下去!送到哈尔滨!
就在他距离对岸仅几步之遥,几乎能摸到岸边冰凌的时候,上游一块巨大的阴影顺流猛冲而下——是一块门板大小的浮冰!它无声无息地、以无可阻挡的势头,狠狠撞上了陈青山赖以生存的那块浮冰!
“咔嚓——轰!”
一声脆裂的巨响!陈青山脚下的浮冰瞬间四分五裂!冰冷的河水立刻将他吞没,巨大的绝望攫住了他!求生的本能让他四肢疯狂划动,在混乱的冰水中挣扎,呛咳着,肺部火辣辣地疼。就在他即将力竭下沉之际,手突然胡乱中抓到了一样东西——一根从岸边悬垂下来的、枯朽的柳树枝!
树枝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仿佛下一秒就要断裂。陈青山不敢有丝毫犹豫,借着这微弱无比的支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挣扎着,一点一点,将自己冻僵的身体从死亡的冰河中拖拽出来。当他终于滚到岸边的雪地上时,像一具被抛弃的破布口袋,瘫软在地,只剩下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咳出冰凉的河水。
他浑身湿透,衣物瞬间结冰,变得硬邦邦的,如同披着一层冰冷的铠甲。寒冷抽干了他最后一丝热量,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要散架。他哆嗦着,几乎用牙咬的方式,解开胸前湿透的布条,指尖颤抖地摸索——硬硬的铜牌、叠好的电文、油布包裹……都在!一样都没少!一股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着微弱的庆幸涌上心头。
然而,就在这时!
“汪!汪汪汪!”
狼犬兴奋的狂吠声骤然逼近,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对岸,手电光柱疯狂地晃动,日军士兵的吼叫声传来:“在那边!过河!抓住他!”
他们就要追过来了!陈青山心脏骤缩。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却发现冻僵的双腿如同灌了铅,根本不听使唤。他用手臂死死撑起上半身,指甲抠进冰冷的泥土里,靠着惊人的意志力,拖动着自己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艰难地向不远处那片黑黢黢的树林爬去。
每挪动一寸,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身后的犬吠声、叫骂声、还有皮靴踩碎岸冰的声音,像是催命的符咒。
终于,他滚进了树林的边缘。黑暗和密集的树干暂时提供了些许遮蔽。他不敢停留,扶着树干,踉踉跄跄地向深处挪去。树枝抽打在他冻僵的脸上,划出血痕,他却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麻木的冰冷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不知跌跌撞撞地走了多久,他的意识再次开始模糊,眼皮沉重得如同山峦。他只想躺下,闭上眼睛,哪怕就此长眠……
“不能睡!不能!” 他猛地一咬舌尖,剧痛和腥甜味瞬间刺激了神经,让他获得了片刻的清醒。他靠在一棵粗大的橡树后,身体沿着树干滑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白气氤氲。
必须生火,否则必冻死无疑!但这个念头刚起就被他否决——火光和烟雾无疑会告诉追兵自己的位置。
就在他几乎陷入绝望之际,风中,似乎飘来一丝极细微的、若有若无的……烟味?还有人烟味?
他精神一振,用力吸了吸鼻子,仔细分辨方向。挣扎着起身,循着那丝微弱的气息,蹒跚前行。
穿过一片枯密的灌木丛,前方,一点微弱之极的橘红色光芒,在风雪摇曳的黑暗中隐约闪烁——是一点灯火!
他心中涌起一股希望,强撑着靠近。那光芒来自一座低矮破败的建筑,歪斜的门匾上,模糊可辨“河神庙”三个字。庙门半掩,那点暖光和人声,正是从门缝中透出。
陈青山没有立刻上前。他潜伏在一棵枯树后,仔细观察。庙内似乎只有一个人。他小心地挪到窗下,透过破旧的窗纸窟窿向内窥视。
篝火在庙堂中央跳动,映出一个老者的身影。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色旧道袍,却并非道士发髻,只是花白的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他面容清癯,皱纹深刻如同刀刻,下颌一缕银须。此刻,他正就着篝火的光芒,用一把小刀专注地削着一根木棍,动作沉稳而精准,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跳动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明灭,看不出喜怒。
“寒江孤影,风雪夜归人。” 老者忽然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清晰地穿透风雪,传入陈青山耳中,“小友,门外风寒,近火方可驱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