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后,春寒未散,天光灰蒙。
奉医司前的青石广场上,二十名孕妇被分列两排,身着粗布衣裙,有的面色苍白,有的手抚微隆的腹部,眼中写满不安与期待。
她们是这场“孕安盲试验”的参与者——一半服用朝廷颁行的《安胎饮·甲字方》,另一半则由沈知微依体质辨证,调配个体化药剂。
围观者众多。
太医院诸官立于高台,程明章居中而坐,玄袍广袖,嘴角噙着一丝冷笑。
他指尖轻叩案几,声音朗如洪钟:“女医口称‘因人施治’,可有实据?今日设此盲试,正是为验真伪。若果有其效,我等自当俯首称是;若不过哗众取宠……”他顿了顿,目光如刀扫过沈知微,“那就请别怪朝堂无情。”
沈知微立于队列之侧,一袭素白医袍未染尘埃,听诊器静静悬于颈间,玉壳映着微光,似有血晶深处九道脉动悄然轮转。
她未应答,只抬手示意巡查开始。
试验第三日,风声渐紧。
统方组已有三人出现头晕、呕逆、食欲全无,医使急报奉医司,却被程明章亲笔批下八字:“心神不宁,无需干预。”消息传出,众人愕然。
有人低声议论:“连症状都不敢认,还谈什么救死扶伤?”也有人摇头:“这哪是试药?分明是拿命赌规矩。”
沈知微亲自踏足各处医点,每日巡诊不辍。
她不言多语,只将听诊器轻轻覆于每位孕妇手背寸口,闭目凝神。
玉壳内光晕流转,九色交替,如同星辰在皮下低语。
唯“金水质”者反应最烈——血晶震颤剧烈,脉象紊乱如乱丝缠结。
她睁开眼,指尖微凉,心头却烧起一把火。
这不是巧合。这是蓄意的漠视。
她连夜出城,寻至西郊破庙旁一间茅屋。
秦伯住在此处,白发如霜,指节粗大,正蹲在炉边翻炒一味枯草。
见沈知微来访,老人只是抬头瞥了一眼,便继续低头捣药。
“你来了。”他声音沙哑,“我就知道你会来。”
沈知微递上一份药渣样本,沉声问:“这味苍术,可是官库所出?”
秦伯捻起一点,放鼻下一嗅,又用指甲刮开颗粒断面,眯眼细看。
片刻后,他冷笑着摇头:“北苍术配黄芩,本就苦寒伤脾阴;再加茯苓利水,耗气损血。若是寻常健壮妇人尚可支撑,可这些姑娘,有几个不是从小喝凉水、吃粗粮、经年劳作落下虚寒根子的?三剂下去,胎气如何不散?”
他说完,从床底拖出一本破旧册子,封皮斑驳,题曰《药性辨讹录》。
“这是我三十年前写的。”他手指颤抖地翻开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批注,“每一味药的相克、每一体质的禁忌,都写得清清楚楚。可上报太医院?呵呵……他们说我‘动摇国典’,逐我出门,烧我残卷。”
沈知微低头看着那些泛黄墨迹,字字如针扎心。
原来早有人看见深渊,却被推入黑暗。
她合上册子,声音极轻,却斩钉截铁:“这一次,我不想再让任何人闭嘴。”
第七日清晨,乌云压顶,雷声隐隐。
统方组四人同时腹痛难忍,下体流红不止。
其中一人已胎动全无,送医时胎儿已然夭折。
消息传来时,程明章正在太医院讲经堂主持医典修订会。
他听完禀报,竟面不改色,只淡淡道:“偶合事件,不必大惊小怪。天下产妇十有三四难保周全,岂能归咎于一方良药?试验继续。”
“良药?”沈知微站在台阶之下,手中捧着十份刚从各地收缴的药渣,声音冷得像冰,“您管这叫良药?”
她猛地掀开木盘,取出石灰水逐一滴入药渣之中。
刹那间,数包粉末泛起赤红结晶,在晨光下熠熠刺目。
“看!”她高举瓷碗,赤光映照全场,“这是北苍术析出物!遇碱显赤,凡此色者——皆来自统方药包!你们说她们是‘心理作祟’?那这颜色,也是心理变出来的吗!”
人群哗然,百姓纷纷涌上前查看。
有人颤抖着伸手触碰那红色晶体,仿佛碰到了死去亲人的骨灰。
“你们说这是普惠天下?”沈知微环视四周,目光如炬,一字一顿,“我看是——拿命填的错题本!每一个名字、每一道红痕、每一次无声的流产和暴亡,都在你们的账本上成了‘合规数据’!可你们有没有翻开过那本真正的错题集?有没有看看是谁在替你们答题?是谁在替你们死!”
她的声音穿透云层,落在每一个人心头。
程明章终于站起身,脸色铁青:“沈掌医,你逾矩了。”
“我逾的是你们用百年谎言堆砌的矩。”她冷笑,“而你们踩碎的,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命。”
她转身欲走,忽听得远处一阵急促脚步声。
蝉衣跌跌撞撞冲进广场,脸色惨白如纸,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裹,似护着什么珍宝。
他跪倒在沈知微脚边,喘息不止,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
周围已有御药房差役逼近,眼神阴冷。
沈知微低头看他,目光沉静。
蝉衣颤抖着手,缓缓将油纸包推向她,声音几不可闻:“奴……奴婢偷藏的……求您……别让他们看见……”
她没有立刻接过,只是轻轻点头,旋即转身离去,仿佛什么也没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