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 幻世红颜(1 / 2)

帘外地白风色寒,账房炉红炭火暖。

“你哭得我好生愧疚,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好不好?”

春晓想去捂他嘴巴,手却被紧紧握住,泪汪汪含嗔带怨道:

“你才多大,少把生生死死挂嘴上。”

张昊有些好笑,感觉自己的贴身大丫环又回来了,还是那个连他坐姿不对,也要纠正提醒的家伙,叹口气将她轻拥入怀。

他心里明白,春晓并不敢像青钿那样对他千依百顺,规训他的一举一动,其实是奶奶授意,这也是他身为世家子弟的命。

春晓同样有数,知道自己是工具,背地里总会设法讨他欢心,成了他初来大明的唯一依靠,好感一旦滋生,很难磨灭。

阵阵沁人肺腑的女儿家芳香缭绕鼻端,依旧是小时候熟悉的气味,从前他毫无感觉,这会儿却生出种种见不得人的念头。

“姐姐冷么?”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捏捏春晓薄薄的夹袄窄袖,又插进她短风衣一样的锦半臂里摸摸。

“里面穿着貂皮坎肩呢。”

春晓的睫毛微微颤动,宛如蝶翼翩跹花间,她手里捏着帕子,抚上张昊脸颊,忍不住捏了一下,幽幽叹口气说:

“真想陪你进京。”

“有我呢,放心吧,早晚会相见的。”

张昊知道她挂念亲人,春晓还有个弟弟,在京师教坊司,他在京时候特意去见过,已经成家了,不过这是他和春晓之间的秘密,没敢告诉奶奶。

“想捎些什么,回头再说。”

他听到金玉在外面和小良说话,询问他回来没,盯着那双带着潮意的眸子笑了笑,转身挑帘出屋。

孟冬之月,水冰地冻,张昊辞别奶奶北上。

从江阴到京师,驿路约两千多里,六百里加急三天左右即到,不过那是畜命换来的速度。

看见黄河时候,他已经走了七天,与奏折传递的法定速度相比,慢上一倍有余。

不是他故意拖拉,是真的难走,下了枯水季渡口,大伙重新给马匹拾掇绑腿护具,小心翼翼履冰渡过封冻的黄河,又是一日将要过去。

关山暮冷,驿道崎岖,寒风卷起枯枝雪,邓去疾的探马小队回报,西北方向有村镇,张昊拿着慎独堂版本的大明一统志细看端详。

自己没记错,驿站在东北边,又问探马一回,村落确实在西北边,郁闷道:

“黄河改道还是咋滴?尽信书不如无书,向西吧。”

百十人的牲口队进入杏花集,夜幕彻底落下,四野渺无人烟只有寒,村镇上没有足够容纳这么多人马的客栈,大伙只能分开驻扎。

一路诸事都是符保打理安排,张昊一般不发话,随他处置,随队的工匠们照例优待,被安排到本镇档次最高的打尖去处。

清冷的高升店大堂瞬间热闹起来,掌柜伙计忙碌不堪,上茶上菜的的吆喝腔调都带着兴奋。

张昊脱了大氅,帮着李婶母子三人卸行李,老李在北地安顿下来,一家人分居两地不妥,在他的劝说下,娘仨终于愿意去临清。

邓去疾安排好手下布防,见张昊一身老棉袍,笼袖缩脖过来,心累叹口气,这位爷每到一处都要东游西荡,名曰采风,他只能奉陪到底。

泥雪路面冻得梆硬,张昊歪歪扭扭往北边去,集镇上铺面不多,对面不远处一家小店和高升店一样,围了一些叫卖干果零食的小贩。

“老、少爷不饿?”

邓去疾无聊的问他。

“窝一肚子火,啥也不想吃。”

运河冰封,驿路烂得要命,张昊头回品尝大明的行路难,天天乌龟爬,别提多恨了。

“栗子哟,又香又甜的糖栗子呐。”

一个缠头巾的老太太站在一家富户门口叫卖,袄子里填塞的稻草在破洞中探头探脑。

这家富户空房被符保租下,大门洞开,院中人影凌乱,老太太见张昊过来,热情招呼。

张昊剥了一个尝尝,香甜酥面,这不是糖炒栗子,也不是煮的,而是割了口子蒸的。

“篮子我也买了,大娘回吧。”

他摸出一疙瘩约五六钱的银子给老太太,接过小藤篮递给邓去疾。

老太太凑去门洞灯影里细瞧银子,放嘴里咬咬,去追走掉的二人。

“两位老爷,用不了这许多,老妇换不开银子。”

“不用换,大娘快回吧。”

张昊笼着手到村头,远处黑黢黢一片,路口有一家土墙围起的大院子,灯光透过虚掩的破烂门扇打在路上,不时有哄笑声传出来。

墙边光秃秃的树上挂了个牌子,随风晃荡,还有个破烂的酒幌子,被寒风缠裹在树枝上,凑近看一眼,牌子上隐约写着艾四娘正店几字。

推门进院,有人在井边剥皮剔肉,冰雪地上血迹乌黑,寒风刺骨,俩伙计却是赤膊,手中的剥皮刀往来娴熟,干得满头大汗。

“吾操!”

张昊走近一看大惊,宰杀的竟是老虎!

一个伙计笑道:

“客官,马上开饭,这半片是方才一帮子客人过来定下的,本店有满大明最狠的烧刀子,上好的香山甜杆烧!快去大堂暖和暖和。”

“口福来了,就在这儿吃!”

张昊两辈子都没吃过虎肉,这当儿顿时来了食欲,掀开草帘子进屋。

好家伙,满堂破桌烂椅子,上客比高升店还多,足有五六十人,看样子都是小商小贩。

此类小商小贩,既然寒冬奔波,那就不会去高升店花冤枉钱,鸡毛店才是最佳歇脚处。

堂上男女老少都有,形形色色,桌上大多都是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手头宽绰的客人,才舍得要壶小酒驱寒,靠着火围子的一张桌边,有个地包天的小年轻在吹牛皮,不时惹得哄堂大笑。

大堂中间是个河卵石垒的火围子,几个巨大的老树根半沤半烧,搞得满堂乌烟瘴气,门口草帘子漏风,这边桌子正好空着,张昊一屁股坐下。

草帘子掀开,一个红光满面、手拿大葱咔嚓的美妇人裹着寒气进来,打眼就称出张昊二人斤两,穿戴还算殷实,算得上好客。

“哎呦喂,二位爷,小店待客不周,多多包涵。”

妇人口喷葱香,极力推销美酒巴子肉,见二人点头,扭腰拉开草帘子,朝外面吆喝一声。

转身抓起油腻腻的围裙,俯身在桌上抹一把,屁股有意无意的往邓去疾身上蹭了一下,顺便把吃剩下的大葱送给张昊。

她见这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喜滋滋接过去,又附送一记秋天的菠菜,笑盈盈说:

“巴子肉方出锅,马上就好!”

妇人袅袅婷婷到了堂中火围子边,一手推开揩油的地包天,一手叉腰吆喝:

“还有谁要巴子肉,不是老娘吹嘘,过了这个村,再没这个店,我包你吃一回想十回,天寒地冻的,巴子肉大补哩!还有没有?”

堂上没人吭气,那个吹牛皮的地包天叫道:

“四娘,你快点吧,下午就在炖,我不信还没好,连个茶水都无,再没见过你这种做生意的,有钱的都点了,没钱的确实吃不起,你行行好,大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啊!”

“叫你娘的腿,没了是吧,巴子汤两个铜板一碗,驱寒壮阳,不会连汤都舍不得喝吧?亏你们还是生意人!”

艾四娘转圈询问,尤其不放过熟客,嘴皮子好似刮大风打野鸡,连讽刺带打击,逼得一些面嫩客人乖乖掏钱喝老虎汤。

“小五、上饭啦!”

艾四娘围裙兜着铜钱,扬声高叫。

不大一会儿,两个满手血腥的伙计抬着一锅老巴子肉进来,大堂里霎时间饭菜飘香。

张昊拿筷子戳戳面前一瓦盆烂熟的虎肉,口水直流,直接上手,埋头猛啃,大明虎患严重,害虫就得可劲的吃啊。

“嗝——!”

艾四娘打着酒嗝掀帘进堂,醉眼乜斜瞅了一圈儿,发现张昊桌下的栗子篮,入座拈一颗剥开。

“哟,二位客官,这不是熊姥姥的糖栗子么?”

见邓去疾一副生人勿近模样,撇撇嘴,又去问满嘴油腻的张昊,眼波撩人说:

“小公子,味道可还如意?”

张昊嘴里大嚼,连连点头。

“好好,好吃滴很,就是少一味辣椒。”

艾四娘笑道:

“听口音,小公子顺天人吧,大年下走亲戚?你倒是个嘴刁的,辣椒高升店就有,可他家有巴子肉么?”

张昊撕咬虎筋就口大葱。

“大嫂,你们倒是好手段,老巴子咋捉滴嘛?”

“呵!”

艾四娘一拍大腿。

“这方圆百里,谁不知我家男人打虎将的大名,告诉你也无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等老巴子扑来,你便一个滑铲从它身下滑过,竖起刀子将它肚子划开,内脏掉落可不就死了么?”

张昊目瞪狗呆,嘴里肉也掉出来。

艾四娘咯咯大笑,起身去堂上,拿勺子舀了锅中肉汤给老客送福利,顺带抛个媚眼,埋怨一通,客人无不色授魂与,满腔欢喜。

艾四娘舀了一勺带着碎肉的汤汁,来到角落那张桌子,要往那个面朝墙壁的客人碗里倒。

那客人戴个破毡帽,脸庞肮脏,看眉眼分明是个小姑娘,勾头捂住碗不要肉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