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落叶送寒声,江山秋风动客情。
清晨的码头一片繁忙,买卖声、号子声、吱扭吱扭的橹桨声,不绝于耳,汨汨东去的水面上船帆不绝,大多都是为工厂运送薪柴、煤炭、粮食和菜蔬的中小型船只,大船并不多。
随风飘来呜隆隆的沉闷声响,那是沿河作坊发出的动静,东乡皂坊带动了沪县经济,不停的吸纳外地人口,犹如一个填不满的黑洞,大小水力机械如今遍布黄浦江及其支流两岸。
准备登船的张昊脚步渐缓,中途拐去了江堤。
阴郁的天空下,大江东流无歇时,高低不一的建筑,参差矗立在曲折的江南岸,一溜排开,愈来愈小,最终与暗沉沉的江天混同。
他隐约能看到一片桅林,那是卡在他嗓哽眼的一根刺,被漕运总督衙门查收的松江船厂。
舟船是漕运基本条件之一,漕船属于官船,实行官造官修制度,永乐十三年罢海运,除了赈灾和走私之外,南北物资转运几乎从不走海上。
木船使用中,会有各种损毁,比如杂木船,二年小修,三年大修,五年改造。
青钿告诉他,造船厂官以节省为由,压低木价,商人极口称苦,还有黄世仁,派人去仪真、芜湖、天宁等处征木,牙爪市侩夤缘为奸,剥肤吸髓。
朱道长圣心难测,进京吉凶未卜,他原本不想过问船厂之事,此刻却犹豫了。
而今积贫积弱的岛国大蝇都铎王朝,为了应对欧陆强国法烂稀和疯牛牙的威胁,援引中世纪的复仇和盗获许可证制度,鼓励私人力量进行海盗私掠,不断壮大海军,扩增海洋实力,为后续大不列颠的崛起之路,奠定了坚实基础。
天朝相反,得天独厚的地缘,导致其天生易患和平病,然而资源有限,人口孳生无限,历代国祚多是二百年左右而亡,即所谓历史周期律,说穿了,就是本国各阶级群体各种卷,将多余人口卷没,再开始下一个兴衰更替死循环。
资本主义国家貌似没有周期律,说难听就是它们没有历史,谈何周期,实质任何社会都逃不脱和平陷阱,一定技术水平下,一片土地存在人口承载上限,这就是马尔萨斯人口陷阱,最终反映为兴衰治乱、往复循环的历史周期率。
对于那些还没有迈过治理及格线的国家,不存在周期率,比如欧洲,一场黑死病就死了过半人口,而且始终处于大小王国分裂状态,战乱不休,谈兴衰治乱,太高看它们了,由此可见,内战外战、不婚不育,是打破周期率首选。
不婚不育首先发生在后世资本主义国家,战争掠夺更是资本主义存在之必须,当国内不婚而充斥小绿人移民,国外无法吸血反哺,周期率就来了,这是后世约有200个国家,阿妹利卡驻军140多个的原因,一切都是为了掠夺资源。
总之,在一片土地、一个国家、一个地球上,无论怎么卷,最终都是不可持续,必然陷入无尽的宿命轮回,唯一出路就是走出去,走向大海、星辰。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决不能任由那些蠢货祸害松江船厂,这是老子的命根子啊!
青钿站在站在船上,见他遥遥招手,匆匆下船,得知他暂时不打算回江阴,也没多问,去营盘一趟,让人把装船的行李又搬回皂务大院。
今年寒流来得早,田间红薯入窖不久,六出飞花便伴随北风呼啸而来。
张昊不敢再耽搁,放下手头事务,匆匆启程,船行寒江,两岸不见烟村,唯有雪粉华、舞梨花。
三艘沙船连夜赶到张家庄,小码头上,狗子狂吠,灯笼火把愈聚愈多,大人们纷纷登船帮忙,小娃娃在雪地里嗷嗷叫着撒欢。
无病打着灯笼,跟爷爷深一脚浅一脚跑来河汊口,忽然看见一个家伙冲进雪花灯影里,噗咚扑到爷爷面前跪倒。
哎呀,这家伙怎会长恁高?船上卸下来恁多箱笼,也不知道给我带了什么有趣的玩意儿?
无病见爷爷只顾开心,缩脑袋悄悄溜开,赶走一个跟着她的鼻涕虫,混进人群想登船,不提防被人一把捉住皮毛坎肩。
码头管事小刘拎着无病不松手,喝叫手下看紧点。
“小兔崽子们再往河边跑,统统给我抓起来,关三天禁闭,谁求情也没用!”
“好家伙,长这么大了!”
张昊跟着师父进庄,冷不防一条大狗从院里窜出来,朝他呲牙呜呜,被师父斥开。
“喝口热茶。”
老廖递上茶水,欢喜打量他。
张昊捧着杯子笑道:
“师父你倒是没变,还是那么年轻。”
老廖乐开怀。
“有保田家的帮着照看,不用我操甚么心,不过小麻烦也不少,去年几个行商上门,我起了疑心,一路跟到东乡,发觉是黄世仁手下的探子,今年有个叫罗龙文的来拜见老主母,在这边住了几天,对庄上的事上心的很。”
“随便他们窥探。”
张昊不在乎,早在下南洋前,他就不准老万再碰军械,不过改进冶炼工艺不能停。
早年在京师,他跟着工部侍郎小严去兵杖局参观,当时见到山寨的洋炮没啥感觉,直到接收葡夷炮厂,才明白大明的牛逼。
人们误以为大明造枪造炮,只停留在模仿抄袭的层次,事实上,以冶铁见长的大明,山寨的佛郎机炮,堪称世界一流品质。
工部兵杖局造的是复合金属炮,铁芯铜体,韧性佳、易散热、安全性高,讽刺的是,技术虽然趋近成熟,财政却无力支撑。
一个半世纪后,为应对第一次鸦片战争危机,满清重新捡起大明的复合金属制法,奈何西夷已经与时俱进,用上线膛炮了。
他与师父聊到后半夜才休息,一早天没亮就爬了起来,路过账房大院,看见厢房亮着灯。
向有德他娘听到院里脚步声,搁笔搓搓手开门,伸手把张昊拉进屋,给他拍打着雪花说:
“还以为是青钿呢,想奶奶了?”
“嗯,本来霜降前就能到家,结果拖到了现在。”
烛台里蜡泥成堆,桌上铺满账本,盆里炭火适才发上,屋子里冷嗖嗖的,张昊埋怨她:
“太冷了,也不知道你起来恁早做甚,兰姐,作坊交给别人打理就行,用不着事必躬亲。”
“你带回来的西洋货做礼品最好不过,我不知道老爷几时走,早些分配停当心里踏实。”
“闹半天怨我,那你忙吧,别叫醒青钿,剩下的事交给保田哥就成。”
张昊系上兜帽,侍卫们牵马跟着,顶风冒雪出庄。
小良坐在门房烤红薯,听到气窗外面有马蹄声,挑棉帘出屋,见是张昊,又惊又喜。
“少爷!”
老秦闻声丛倒座房那边跑来,眨眼工夫,杂院、跨院的大人小孩全都冒了出来,闹哄哄一片,小良回过神,奔去后面报信。
张昊笑得合不拢嘴,让符保、邓无疾发红包吸引火力,撒丫子往后宅飞跑。
宝琴闻讯还没跑出垂花门,便见他呲着大白牙飞奔而来,合身扑上。
“你还知道回来!”
“哎呦!娘子,你吃胖了。”
张昊故意一个趔趄,搂住她转了一圈儿,再看时,小媳妇已是泪流满面。
“哭什么,小心春了脸。”
伸手给她擦擦,忍不住拧一把脸蛋,笑嘻嘻说:
“跟我去后面。”
“父亲前天就回来了。”
宝琴一脸委屈,给他拍拍肩头雪花说:
“你去吧,我等你。”
“那你有的等,父亲不好应付,我也是头疼,雪大,回屋吧。”
张昊明白父母看不上宝琴的出身,牵住小媳妇的手安慰,父亲突然回来,自然是收到他信了,弼马温是闲差,坐船回家也比较方便。
“少爷。”
金玉扛着伞站一边,仰脸眼巴巴望着他。
“乖,冷不冷。”
张昊蹲下来摸摸她厚墩墩的皮袄子,捧住小丫头肉乎乎的脸蛋一通好揉。
“大兄、大兄!”
过道尽头跑来大小两个身影,妹妹的欢叫声能刺破耳膜。
“哎哟,你撞死我了。”
张昊一把将扑过来的妹妹搂住,逮住红彤彤的苹果脸蛋亲一口,起身给媳妇挤挤眼,揽住乖乖站一边的弟弟肩膀去后园。
小良、春晓和几个丫环迎面跑来,春晓叉手行礼,气喘吁吁笑道:
“小姐少爷听说你回来,眨眼跑没了影子,快去吧,老主母都等急了。”
“大兄,你送我的翠花死了。”
妹妹坐在他臂弯,小嘴忽然一扁,指着手不释卷张文远告刁状:
“也不知道他喂了什么,早上我去看它们,可怜的翠花已经死了。”
“不怨我!”
文远怒辩:
“给你说过多少回,它们一大一小,老是咬架,你就不该把它们关一起,偏要赖我!”
两个小家伙说的是他派人送回来的蹀蹀吸蜜鹦鹉,张昊笑道:
“还有礼物在田庄,等下就送来。”
“大兄最好了。”
胖妞月月趴大哥脸上啵了一口,朝二哥翻个大白眼。
张文远懒得和这个蠢丫头一般见识,弯腰抓起一捧雪团着,仰头问:
“大兄,又是什么好玩的?你送我的匕首被父亲收走了。”
“活该!”
月月扭脸偷笑,那是她告的密。
正牌儿张老爷端着茶杯,站廊下捻须赏雪,张昊进院放下妹妹,疾步过去叫爸爸。
“嗯。”
张老爷打量他一眼,心说小畜生真是成人了,再看二儿畏畏缩缩的样子,显然是个不成器的。
东阁地砖下铺有火龙,屋里温暖如春,丫环拉开珠帘,张昊松开妹妹的手,叫声奶奶笑嘻嘻跪倒在老太太面前,开心叫道:
“奶奶,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