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借风使船(1 / 2)

更阑月隐天欲明,博山一丝坐正稳。

张昊睡眼惺忪爬起来,趿拉上布鞋,他这些年作息极有规律,二更天休息,寅末卯初准时起床练拳,转过渔樵耕读槅扇探头,里间的弟弟尚在梦乡,伸个懒腰出屋,小跑去花园。

“大兄——,大兄——!”

朝阳初升,花木葱茏,胖妞披头散发,举着一个彩绘泥偶跑来花园,大眼睛喜悦满满,跟过来的丫环小莺很是无奈。

“大兄快看,你好厉害,还有好多呢!”

“看来我的仙法已大成,足以下山救济苍生,你不是想要小狗吗,回江阴我让人送一只来。”

张昊两手捧天,降气归元,一派大师风范。

胖妞抱住他胳膊,幸福无比。

“大兄,你太好了,比他们都要好,你不要走,咱们天天一块玩多好。”

张昊拉着妹妹回后院梳洗。

“好是好,不过我要是住下来,也会和文远一样天天念书,还不如有空时候来找你玩。”

张老爷在庭院专注舞剑,大明南倭北虏,内地时不时还有刁民起义,上至官宦,下至百姓,习武之风盛行,既是时代趋势,也是生活文化。

张昊把胖妞交给丫环,回东跨院洗漱。

弟弟之乎者也的念经声在院中回荡,朗朗悦耳,当然是让父亲听的。

文远见他光脊梁,穿着大裤衩子进屋,羡慕不已,他就不敢这样随便,嘴里的圣人之言从半路直接跳到章尾,搞定收工。

“大哥,四书五经你真格倒背如流?”

张昊套上家里带来的两截短衣,两衽交合,拿布带往腰里缠,说道:

“倒背不是目的,大学首句有言,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於善,此乃儒学三纲。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齐、治、平,是为八目,记住,四书五经即三纲八目。”

少年文远不明觉厉,瞪大了双目。

张昊挥手让他起开,去笔架上取了一管狼毫,膏墨挥笔写下三纲八目四字,秀了一手书法,纤巧秀丽,姿媚匀整,端的是鸾飘凤泊。

文远两眼放光,拿起来吹吹墨迹,细看端详,嘴上不说,心里好生羡慕佩服。

弟弟的小样落在张昊眼里,禁不住暗自得意。

书法是读书人排面,字如其人的鬼话被人信奉,他当然要下苦功。

手感很好找,又有后世见识,闲暇空余,功夫都用在了这上面。

他记得春晓的好,跟奶奶来江阴,这个大丫环为了他的学业,废寝忘食,他学会繁体字,过河拆桥,把这个连坐姿都要管的丫头一脚蹬了。

大明士大夫好帖学,早年方正严谨,时下追求个性放解,比如唐寅的书法,很受人追捧。

他不许风流唐才子专美于前,更要让人面兽心董其昌瞠乎其后,特意练香光居士体。

案首科卷流传开,江南才子张昊名闻遐迩,这手俊逸古朴、风华自足的书法居功甚伟!

“四书五经不过是教人如何做人处事,蹈循圣人路子,记住,三纲八目就是儒学钥匙。

先把书中意思弄明白,然后定下目标,一天背一点,苟日新,日日新,登堂入室不难。”

张昊敲书案划重点。

“哥,这是父亲教你的?”

文远皱眉斜眼,这孩子在吃味泛酸,张昊大言不惭说:

“这是我自己摸索得来,你以为小三元是白给?学习方法也是一门学问。

每日定下计划,完成后痛快的玩,用不着整日抱着书本装样子,活受罪!”

照顾文远的丫环进屋,唤二人去吃饭。

一家五口围坐,小月月挨着大兄,她已经能自个儿用勺子,怀里兀自抱着彩偶不放,谁说也不听。

张老爷吃过饭要去前衙理事,换上官袍,让丫环把张昊叫来书斋。

“明日大考,我要去学宫检视,中午回不来,你不要出去。”

张昊唯唯诺诺,他的身份太敏感,傻了才到处招摇,即便在江阴,也从不参与士子聚会。

任秀才给他说过,同窗的风言风语很多,什么从不去县学、月考不参加、籍贯奇怪等等。

大明官员异地为官,官户子弟须在原籍科考,防范营私舞弊。

张家原籍北直隶,不过他跟奶奶回江阴落户,钻的就是空子。

朝廷开科,官户子弟最爱冒籍南北直隶,图个录取率高,而且方便施展人际关系。

手头没关系,腹中缺墨水的士子,会冒籍文教落后的偏远之地,求个试题简单。

更有在本地作恶犯法的士子,那就更要冒籍了,改个名字,去其它地方考试。

冒籍就是高考移民,防不住,张昊身斜不怕影子歪,外界谣言只当东风射马耳。

丫环进屋说马奎在外候着,估计前衙官吏都到了,张老爷起身,张昊给父亲递上乌纱,抢在丫环动手之前抱起官印匣子,一路送到花园。

马奎接过印匣,朝张昊挤挤眼,跟着老爷往前面去。

亲随一路往前衙通传,云板随之敲响,这是告诉衙署众官吏,知府老爷登堂理事了。

王氏督促完儿子读书,过来瞧女儿。

两个丫环坐在外间说悄悄话,见主母过来,起身行礼。

胖妞坐在地毯上,张昊陪她玩过家家消食,他本来有正事要办,却被妹妹缠住不放。

玩具摆了一圈儿,胖妞把它们当做手下,嘟嘟囔囔给众偶安排任务,分明在学父亲作派。

张昊听见动静依旧坐着不动,要让妇人认清现实,俺不是亲恶我,孝方贤,嚎泣随,挞无怨,唯唯诺诺滴书呆子,额不在乎你。

“哟,月儿,这是要学你父亲做官么?”妇人打趣女儿。

“是呀,我和父亲一样,他们都要听我的。”

胖妞把一个骑在老虎背上的神仙推倒,训斥道:“叫你不听话!要打板子哦。”

张昊问妇人:“父亲昨晚说有亲戚要做生意?”

王氏坐下说:“是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你父亲对你说了?”

张昊摇头,父亲提一嘴就打住,估计是觉得此事不靠谱。

张家亲戚不多,他生母还有一位姐姐,嫁给江阴本地富商,日子过得如意。

父亲有四个异母弟妹,因为奶奶当年受了委屈,父亲记恨在心,早就不和那一枝来往。

王氏的老父做过户部员外郎,外郎嘛,懂的都懂,闲差而已,早就挂了。

王氏兄长以前是个小县丞,极力把妹妹塞给父亲做妾,现在顺天府衙门做六品推官。

王氏弟弟是浪荡子,与一群挂名锦衣卫的勋贵子弟胡作非为,犯事逃来常州姐夫家避祸。

这厮上次去江阴得了一批香胰子,大赚一笔,这会儿不知在哪家青楼里快活呢。

“他若是想经商,可以去北边开铺子,货不用他操心。”

张昊不介意帮小舅一把,他在松江买地,推广油菜、大建皂坊,各环节都要招商,用谁都一样。

妇人不甘心道:“我听你父亲说北边还有几省没卖?”

张昊笑道:“他愿意建皂坊、种油菜?他能保证不把方子漏出去?眼下不用他操心,只管经销批发,躺着赚钱还不满意?”

妇人干笑一声,“我去问问他,生意上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不太懂。”

张昊暗翻白眼,妇人岂会不知道亲弟弟是甚么货色,找借口要方子罢了。

有王氏在侧,张昊暂时逃脱妹妹魔爪,换身外出行头,带上胖虎去丝业会馆。

大明会馆伴随生产力和商品经济发展、以及人口流动产生,可以上溯到洪武、永乐年间两次大规模人口迁徙,当然包括江南富户的强迁。

永乐迁都北京,南商纷至沓来,商业竞争就此展开,加上京师是会试考场,全国举子每三年入京赶考,为会馆的产生提供了充足条件。

于是江南诸郡在京官商率先捐资,在首善之地北京营置会馆,既解决了同乡官僚、士子和商人的住宿问题,也为同乡联谊提供了场所。

随后全国诸郡在京官商纷纷效仿,各地会馆如雨后春笋般兴起,京师会馆成了各地觐见官员和提塘官的居留所,类同地方驻京办事处。

不过全国交通优越、商业繁华之地的会馆,如今都是秦晋徽等各大商帮打理商务、囤货旅居、联络乡谊、祭祀庆典、抱团取暖的场所。

常州丝业会馆地处北城内河边,由三进院落组成,各类建筑二十余座,规模庞大。

“去叫你们的执事来。”

张昊抬眸看一眼飞檐匾额上的“江南会馆”四个大字,迈步穿堂,进来会馆一进院落。

迎面是一座戏楼,东西各有一个月亮门,人来人往,个个衣着体面,奴前仆后。

显而易见,本地丝业的行规、度量、市价等,均由这个馆市合一的会馆一手把持。

跑堂小学徒绕过身材骇人的胖虎,哈腰追问:

“还未请教,小公子有何贵干?”

“哦,家父是你们的知府老爷。”

那学徒瞠目呆愣一下,顾不上真假,急忙头前引路。

“公子爷这边请。”

穿廊过门,进来一个青砖黛瓦,香樟树森郁的院落。

入厅落座,立即便有小厮奉上香茗,引路学徒道声贵客稍后,匆匆离去。

张昊侧身捏着茶盏瓷盖撇撇浮叶,就见一个中等身材的瘦子转廊进厅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