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安兴,忝为会馆二管事,执事送客未归,尚乞海涵,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张昊就是我,想必月例会,东主给你们提过我的名字,听说齐家的香胰子已经上市了?”
“这个、天香楼倒是抢先定下一批,即便是限购,当日依旧被抢购一空,眼下缺货,就连油价也在上涨,一时半会儿恐怕无货可售。”
张昊端起茶盏,吹了吹说:
“汪铭传你可认识?此人曾在江下黄田做买卖,前年倭寇犯江阴,抄掠江下,听说他变卖产业,回了府城。”
“当年南北货船、海外奇珍汇集江下,码头上白天人流济济,夜间灯火通明,人称银子市,汪员外大名小的自然晓得。
他回府城后做起质库生意,如今住在锦园,生意交给长子打理,这位大公子叫汪继美,腊月会馆起戏,他也凑了份子钱。”
这些消息与马奎和自己所知类同,张昊要来笔墨,写个帖子递过去。
“麻烦安管事,派人去请汪铭传来一趟,就说我在会馆等他。”
安管事称是退下,吩咐学徒去办,随即又嘱咐心腹去衙门询问老相熟,核实这位衙内身份,完事返回客厅,毕恭毕敬陪着喝茶闲聊。
张昊放了两次水,大约过了半炷香的时间,才算见到张氏银行和东风快递五年发展规划拟定的合伙人——常州府首富汪铭传。
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者,戴着黑纱庄子巾,一身蓝色细葛道袍,鬓须花白,面色红润,举手投足不卑不亢,眼神和善中透着犀利,看上去保养得很不错,身边还跟个背包的小侍童。
见礼罢,安管事忝陪末座,张昊并不在乎多了个电灯泡,开门见山,将自己的镖局大业向汪铭传道出,用意很简单,邀请对方重拾零售业,做镖局的客户,或者叫物流仓配采销商。
按照镖局规划,未来分号将开遍水陆交通枢纽或便利地区,眼目下,杨云亭和老李负责雇佣标客、跑马圈地、搭建平台,首批客户他早有意中人:这位曾经雄霸黄田港的常州首富。
“临清商场、嗯,就是我独资开办的塌房,目前正在兴建,完工要筹办南货万家博览会,经营者只限定加入常州会馆的商家。
这有点像丝业会馆的行业集市,或者是京师会同馆的中外互市,不过我这个商场的规模,是这些小市场的数倍,而且不歇市。
官府这块好办,京师勋贵圈里,我张家说得上话,他们也会投资,临清人称北苏杭,这其中的利润之大,老伯应该比我清楚。”
汪铭传貌似沉吟,指甲壳敲敲交椅扶手,笃笃有声。
小童取出一个小巧精美的玉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粒颜色鲜红的丹药。
汪铭传取药含嘴里,端起茶盏,缓缓啜了两口,装逼完毕,捋须道:
“小官人若是缺钱的话,只管开口,想要多少银子?”
张昊笑了笑,汪铭传如今经营的质库生意,又叫钱桌、钱柜、钱铺、钱庄,说穿了,其实就是放高利贷,最不缺的便是银子,他转脸问安管事:
“你觉得我缺钱么?”
安管忙道:“小官人说笑了,尽人皆知,雪花香皂是小官人手里流出的前宋宫廷御方制成,小的想象不出,还有什么生意能与皂利媲美。”
汪铭传那双花白眉毛渐渐聚拢,打量着那张稚嫩的小黑脸说:
“小官人当真要开标局?”
“十足真金!”
“后生可畏啊。”
汪铭传叹口气说:
“可惜我老了,江湖险恶,风高浪急,怎比得上在家中坐着生钱舒服?”
“江湖险恶有镖局担着,买家想要药材、棉布、丝绸、纸品、海鲜等物廉价美的江南时兴百货、器物土产,只能来咱们商场。
卖家坐享其利,别的不说,光是每年上交给朝廷的税金,都是一个海量数字,哪个税关能和我比?谁敢伸手我就敢剁他爪子!
售卖之利等于白送给你,还有采购之利,难道你不想让父老乡亲奉你为万家生佛?你不想把常州会馆开遍大明两京十三省?
小爷今日找你,不是征询你意见,此事你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实在不想折腾,就让你儿子来干!岁考之后,我等你回话。”
疾言厉色言罢,张昊甩袖便走。
胖虎临出门恶狠狠扭头,盯着老脸羞怒涨红的汪铭传狞笑一声,睥睨之间,端的是煞气滚滚,如浪似潮,把一个刁奴恶仆演绎得活灵活现。
跟着少爷来到街上,胖虎顿时就蔫儿了,适才他的死亡凝视真不是抢戏,而是少爷再三交代,可他不明白少爷为何要狠抽汪铭传的脸。
“少爷,咱们做的是不是太过了,老东西本来就不情愿,又遭了这么大的羞辱······”
“放心好了,他就算再恼怒,也不敢不答应,最起码也会假装着配合。”
张昊明白自己做的太过分,可他只是个小孩子,不选择骄横的纨绔嘴脸,老东西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相信汪老鬼绝对不敢领教这世上最可怕的恶——一个小孩子肆无忌惮的报复。
不过这不是关键,俗话说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绝非浪得虚名,尤其是汪铭传从事的质库营生,根本经不起他这个知府公子的暴击。
质库行业涉猎范围相当广泛,包括贷款、存款、典当、囤货、以物换钱、土地房屋抵押等,后世犹存,当然了,时下人口也照收不误。
此即天朝古典金融业,江南成为大明丝织业中心,高利贷居功甚伟,因为江南赋税高,为啥,因为江南官田多,自耕农名下的民田少。
大明只有官民二田,国初抄没、百官职田、抄家、草场、学田、皇庄,以及王爷公主、勋亲太监、僧道赐田,统称官田,其余为民田。
江南官田是国初打击豪强抄没,赋税高于民田,土地仍归原主,类似惩罚,然而地主可以转租,官田赋虽重,仍有穷人愿意租田耕种。
吴中之民,自耕农十之一,佃农十之九,换言之,江南重赋,不伤地主一根毛,租田佃农收益极低,被迫靠蚕桑丝织纳赋和补贴家用。
秋后稻谷丰收,米价低廉,此时无论卖米或是交公粮,对农户来说不划算,很多农户选择将大米典当,换银纳赋,这样做就划算多了。
因为等到来年春天蚕事结束,正值青黄不接,米价上涨,用养蚕得来的银子去当铺赎回大米,相当划算,而且穷人还有更骚的操作。
将上等米典当给质库,买下等米纳赋,几经折腾,其实屁民和朝廷都赔了,质库稳赚,更绝的是,地主、商人和高利贷者是同一个人。
而且这位身兼三职的货色,很有可能是一位官员,由于经商、管田和放贷都是家人奴才去干,于是这些史书留名的官员往往一身正气。
话说回来,质库高利贷长期都是资金融通的主要承担者,助推了江南丝织业的崛起,这就是所谓的资本主义萌芽,但它永无可能长大。
因为任劳任怨的屁民太多,生产的丝绸棉布足以衣被大明,除非朝廷能把西方夷丑打服,放开海禁搞外贸,否则不可能完成工业革命。
后世玩裸贷、笑园贷的,若是顺藤摸瓜,依旧是这么一群人,可想而知他们多遭人恨,还有,经营质库是暴利,而且不承担丝毫赋役。
汪铭传靠黄田港发家,四子二女,没培养出官员,他可以断定,这位富豪能在常州开质库,全靠良好的营商环境,保护伞是知府老爷。
这是他逞凶耍横、让胖虎释放死亡凝视的原因,否则汪铭传会毫无顾忌去找父亲,归根结底,必须尽快说服父亲,否则拿不下汪铭传。
马不停蹄到家,又被妹妹缠住,只得给她讲故事,中午父亲没有回衙,午后起了大风,天昏地暗,暴雨的节奏。
父亲晚饭前赶了回来,大雨倾盆而下,饭后弟妹缠着他问东问西,张昊配合外面的雷鸣电闪,讲起鬼故事,两个家伙拽着丫环落荒而逃。
翌日雨势大减,细雨蒙蒙,难得的凉爽舒适,父亲匆匆吃罢饭,带人去了学宫。
张昊背上书袋出门,胖虎个头太扎眼,马奎派了一个手下跟他去府学。
学宫在城中偏北,一路伞盖如云,赶考的秀才们向夫子街汇聚,道路被车马人流挤满。
对很多秀才而言,科举落榜无所谓,参不参加都行,岁试一定会参加。
这关系自身的膳食津贴,尤其贫寒秀才,只有岁考过关,日子才能过得去。
官兵在府学门口维持秩序,几个吏员来回穿梭,疏导学子们有序排队。
张昊看见耿教谕,让随侍在屋檐下等候,举伞挤过人流往那边去。
任秀才左右张望,不提防张昊收伞钻到他伞下,眉毛一挑,咧嘴笑道:
“正找你呢,这鬼天气,号房案板肯定湿透啊,早上爬起来我又去买块雨布备着,狗奸商硬是讹我一钱银子。”
“应该不碍事。”
张昊把书袋护在胸前,早上他老子还在自夸,号房每年都有专款修缮,再说了,就算号房不行,学宫那么大,可以挤大厅嘛。
学子们有的静默,有的窃窃私语,随着学宫内鼓声传来,外面很快安静下来。
官兵打开大门,生员们静默肃立,并不见提学老爷出来,只有一个小训导抑扬顿挫的讲了一通。
学子们鱼贯而入,可喜的是没有搜检,毕竟这只是决定生员等次的岁试,用不着大动干戈。
果然不用钻号房,张昊按顺序进考堂,一人一案,众学子被分到几间大屋子内。
监考的府学训导面沉似水,目光来回巡视,有何异动一目了然。
生员们如芒刺在背,虽然不用担心雨淋卷污,但是考堂气氛太可怕,还不如一个人在号房自在。
张昊取出笔墨纸砚,卷子发下来,打眼一看,心情大好。
外面突然来阵急雨,大风灌进考堂,不知是谁惊呼一声,几张卷纸在室内飞荡。
小插曲被及时按压,考堂内再次肃穆,只剩下沙沙的风雨声。
岁试考的是帖经墨义,最后两道才是四书五经题。
帖经墨义要死记硬背,属基本功。
四书五经题是普通大题,不截不偏,目的是与乡试和会试接轨。
张昊开始默写,考试规定时间是三个时辰,过时不候,一口气做到最后的书经题,搁笔活动一下手腕。
草稿上初卷写完,又慢慢修改,磨蹭了大概一个多时辰,这才拿出看家功夫:练书法。
正卷誉写的差不多时候,已经有生员三三两两交卷。
张昊不急不忙写下最后一个字,前后检查一遍,不中个前十,白瞎了这笔书法,收拾好笔墨装进书袋,起身去交卷。
出考堂撑开伞,远远看见周提学和几个幕僚坐在一间屋里说话,离开府学,他询问身边的随侍,原来老周一直住在府学,没住驿馆。
他心里有些隐隐担忧。
今年岁考优异者,可以获得乡试解额,直接参加秋闱乡试,否则还得再考。
岁考卷子糊不糊名没有成例,老周说了算,给他定个前十轻而易举。
其实他就算不考,参加乡试也是老周或父亲一句话的事,因为相关人员手里有拾遗举贤的名额,这就叫官户、特权阶级。
他担心父亲给老周私下交代,不给他乡试解额。
律有明文:科举舞弊一经发现即施杖责,流放三千里,为时九年。
他不怕,不代表二位老铁不怕啊。
老周笔头子一歪,我的大明梦岂不是要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