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09年5月1日，下午14:00
地点：“苟命号”飞船模拟推演室
金属舱壁泛着冷硬的银灰色，全息投影设备嗡鸣着启动，淡蓝色的光线在密闭空间里交织，瞬间铺开一幅横跨半个墙面的太阳系星图。季勃达站在星图正前方，指尖悬在冰冷的投影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瞳孔里倒映着密密麻麻的光点——那是人类联合舰队的模拟坐标。
“启动末日之战推演程序，参数加载：地球联合舰队编制、现有武器系统、战术部署预案，三体水滴物理特性、动能参数、攻击模式，误差阈值15%。”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刻意维持的冷静，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打破了推演室的死寂。
“参数加载中，30%...70%...100%，推演程序启动，预计耗时72小时。”零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却让站在一旁的罗辑眉头皱得更紧。这位曾经玩世不恭的学者，此刻穿着一身简洁的灰色工装，头发凌乱，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和季勃达一样，熬过了无数个紧绷的夜晚。
推演室里挤满了核心成员，防御组的赵刚双手抱胸，死死盯着星图上代表人类舰队的绿色光点，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科研组的老周扶着眼镜，指尖在便携终端上飞快记录，镜片反射着星图的蓝光，遮住了眼底的复杂情绪；观测组的成员们则围在辅助屏幕旁，实时同步着从地球方向截获的零星信号。
“三个月了，地球那边终于动静了。”赵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压抑的亢奋，“刚才截获的加密信号，人类舰队已经完成集结，号称‘末日长城’，足足两千艘战舰，这规模，搁以前想都不敢想。”
季勃达没接话，只是缓缓移动指尖，放大星图上地球轨道附近的区域。绿色光点密集地排列成战斗阵型，每一艘战舰的模拟模型都清晰可见，流线型的舰体、延伸的炮管、闪烁的能量信号，透着一股人类文明倾尽所有的悲壮。可在他眼里，这些看似强大的战舰，不过是一堆脆弱的金属壳子，等待着被轻易碾碎。
“‘末日长城’？”罗辑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嘲讽，却掩不住眼底的落寞，“一群不知道对手真正实力的蠢货，把所有希望押在数量和常规武器上，这不是长城，是坟墓。”
“罗教授，话不能这么说。”观测组的年轻成员小林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稚气的倔强，“那是人类的全部勇气，总不能像我们这样，躲在小行星带里苟着吧？”
这话像一根针，刺破了推演室里紧绷的氛围。赵刚猛地扭头瞪向小林：“苟着怎么了？活着不好吗？等水滴到了，你看那些所谓的勇气能顶什么用！”
“好了。”季勃达沉声打断，指尖在星图上轻点，红色的模拟水滴瞬间出现在太阳系外围，像一颗不起眼的流星，却带着毁天灭地的威慑，“现在不是争论这个的时候，我们要做的，是搞清楚人类舰队到底能撑多久，他们的覆灭会不会暴露周边星域的坐标，会不会把三体的注意力引到我们这边。”
小林低下头，不再说话，脸颊涨得通红。他知道赵刚说的是实话，可一想到地球家园里，那些和他们一样的普通人，正怀着希望等待舰队凯旋，心里就像被堵住了一样难受。
季勃达瞥了小林一眼，心里叹了口气。他理解这种情绪，毕竟他们都是从地球逃出来的，谁心里没有一丝牵挂？可正是这份牵挂，才更要保持清醒。“观测组，重点监听地球官方的公共频道，记录普通人的舆论走向，还有Eto的残余信号，任何异常都要第一时间上报。”
“明白，季队。”小林立刻应声，转身投入到信号监听工作中。
推演室里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设备的嗡鸣和指尖敲击终端的声音。季勃达的目光死死锁在模拟水滴上，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前世记忆里的画面：水滴无视人类舰队的炮火，像一道银色的闪电，瞬间贯穿一艘艘战舰，高温汽化的金属、爆炸的火光、船员的惨叫，整个太阳系都变成了屠宰场。
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窒息感顺着喉咙往上涌。他猛地闭了闭眼，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不行，不能慌，现在的每一步推演，每一次数据记录，都关系到“苟命号”两千人的生死，他必须冷静。
“零，补充参数，加入人类舰队可能的战术调整预案，比如集中火力攻击、分散规避、近距离缠斗，重新计算推演结果。”
“收到，参数补充中，推演进程暂停，预计1小时后重启。”
季勃达点点头，转身走到窗边，推开舷窗的遮光板。窗外是冰冷的小行星带，无数不规则的岩石在黑暗中缓缓漂浮，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宇宙尘埃，反射着遥远恒星的微弱光芒。一颗直径数公里的小行星从舷窗前缓缓划过，阴影瞬间笼罩了半个推演室，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
这里离地球不过几光年，却像两个世界。地球那边，是万众瞩目的热血出征，是对胜利的盲目憧憬；而他们，躲在这片荒芜的小行星带里，像老鼠一样隐匿行踪，眼睁睁看着一场注定惨烈的悲剧即将上演。
“在想什么？”罗辑走到他身边，声音柔和了许多。
“在想地球的普通人。”季勃达轻声说道，目光依旧望着窗外的黑暗，“他们不知道三体文明的恐怖，不知道水滴的无敌，还以为这场战争有胜算，以为舰队凯旋后，就能回到以前的生活。”
“无知是福。”罗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这是从地球带出来的最后存货，他抽出一根点燃，辛辣的烟雾缭绕升起，模糊了他的侧脸，“至少他们现在还有希望，不像我们，清醒地看着末日，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能做的，就是活下去。”季勃达转过头，眼神锐利如刀，“看着他们覆灭，不是为了幸灾乐祸，是为了记住教训，记住黑暗森林的残酷，记住在宇宙里，任何轻视对手、暴露自己的行为，都意味着死亡。”
罗辑沉默着点头，猛吸了一口香烟，任由烟雾呛得自己咳嗽。他曾经想过抗争，想过用面壁者的身份拯救地球，可现在，他只能和季勃达一起，躲在这里，做一个冷漠的旁观者。这种无力感，比死亡更让他煎熬。
时间：2009年6月15日，上午9:00
地点：“苟命号”飞船观测室
推演程序已经运行了一个半月，期间进行了十几次参数调整，可结果却大同小异——人类舰队全军覆没，只是覆灭的时间从几小时到几天不等，没有任何一次推演能出现哪怕一丝转机。
观测室里，所有人的脸色都很难看。辅助屏幕上，正播放着从地球公共频道截获的视频，画面里，人类舰队启航的场景震撼人心，无数人在地面欢呼雀跃，挥舞着旗帜，主播的声音带着激动的哽咽，喊着“人类必胜”的口号。
“真是讽刺。”赵刚一拳砸在桌子上，金属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我们在这里算出了他们的死期，他们却在那边庆祝出征，这他妈就是个笑话！”
季勃达靠在观测台旁，手里拿着一份推演报告，指尖反复摩挲着“全军覆没”四个字，心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他早就知道这个结果，可当推演一次次验证这个结局，当看到地球普通人的狂热与无知，那种末日来临前的压迫感，还是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参数还是有问题。”老周推了推眼镜，语气凝重，“我们对水滴的物理特性认知，只来源于截获的Eto密档和有限的观测数据，误差太大；人类舰队的武器系统实际威力、船员的临场反应，这些都无法精准模拟，推演结果只能作为参考，不能完全当真。”
“参考？”季勃达抬起头，眼神冰冷地扫过众人，“就算误差达到30%，结果能改变吗？水滴的强相互作用力外壳，人类的常规武器根本无法击穿，而水滴的动能攻击，能轻易撕裂任何战舰的装甲，这是本质上的代差，不是数量和战术能弥补的。”
罗辑放下手里的终端，走到季勃达身边，将一份信号分析报告递给他：“刚截获的信号，Eto的残余势力在暗网发布了消息，隐晦地提到‘神的使者即将降临，净化愚昧的人类’，看来水滴已经进入内太阳系了，比我们预判的早了半个月。”
季勃达接过报告，快速浏览一遍，手指微微颤抖。半个月，比预想的更早，留给人类舰队的时间不多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也不多了。“观测组，加大探测范围，重点监测水滴的实时轨迹，一旦发现它改变航向，哪怕只是微小的偏差，立刻上报。”
“防御组，全员戒备，机甲随时待命，一旦遭遇未知信号锁定，立刻启动应急防御预案。”
“科研组，加快全维度伪装系统的漏洞修复，优先解决能量消耗过高的问题，我们需要确保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彻底隐藏自己。”
一连串的指令脱口而出，季勃达的语速越来越快，身体里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绷起来。他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窒息感又回来了，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缠绕着他，让他喘不过气。
“季队，你歇会儿吧。”赵刚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忍不住劝道，“推演还在进行，观测也有兄弟们盯着，你已经两天没合眼了，再这样下去，你会垮的。”
“我没事。”季勃达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多一分准备，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可能。”
他走到观测屏前，目光投向遥远的地球方向。那里看不到任何光亮，只有深邃的黑暗，可他仿佛能看到，两千艘人类战舰正昂首挺胸地驶向死亡，能看到地面上普通人期盼的眼神，能看到水滴那银色的身影，像死神的镰刀，缓缓挥下。
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挣扎。他知道自己应该冷血，应该只关注“苟命号”的生存，可作为一个从地球逃出来的人类，他无法真正做到无动于衷。那些欢呼的普通人，那些热血的船员，他们和他一样，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有着对生的渴望，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即将走向毁灭。
要不要提醒他们？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疯长，瞬间占据了他的脑海。只要发送一条匿名信息，哪怕只有一句话，或许就能让人类舰队有所防备，或许就能改变一些什么。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行，不能这么做。智子无处不在，任何异常的信号传输，都可能暴露“苟命号”的位置，到时候，不仅救不了地球，还会把自己和两千名成员都推向深渊。
“苟命优先，苟命优先...”他在心里反复默念着这句话，像在给自己洗脑，强迫自己放弃那可笑的恻隐之心。在黑暗森林里，任何多余的善意，都是致命的原罪。
时间：2009年7月30日，晚上22:00
地点：“苟命号”飞船推演室
三个月的时间，在紧绷的等待中悄然流逝。推演程序已经完成了数十次迭代，误差阈值被压缩到10%，可结果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人类联合舰队，全军覆没。
推演室里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所有人都沉默着，没有人说话，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轻。全息星图上，代表人类舰队的绿色光点已经所剩无几，红色的水滴像一道不可阻挡的洪流，肆意穿梭在星图中，每一次闪烁，都意味着一艘战舰的毁灭。
“结束了。”季勃达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他缓缓关闭推演程序，星图上的光影逐渐消散，留下冰冷的金属墙面，“按照最新推演结果，人类舰队最多还能撑72小时，之后，太阳系将成为一片废墟。”
没有人反驳，也没有人说话。赵刚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细小的血珠；老周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却怎么也擦不掉眼底的疲惫与绝望；小林趴在桌子上，肩膀微微颤抖，压抑的哭声从臂弯里传来。
“哭什么！”赵刚猛地吼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哭能改变结果吗？哭能让那些战舰活过来吗？我们现在该想的，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命，别让人类的火种，真的彻底熄灭！”
小林抬起头，眼眶通红，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知道...可我忍不住...我爸妈还在地球，他们还等着舰队凯旋，他们不知道...不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