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回音不会走远(2 / 2)

艾莉诺接过齿轮时,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

废弃水泵就立在食堂角落,铁壳上的红漆早褪成了褐,轮轴卡着半块煤渣。

她蹲下身,将齿轮对准泵体侧面的凹槽——那是她昨夜用放大镜在旧图纸上发现的,标注着备用谐振腔。

当齿轮严丝合缝嵌进去的瞬间,整间屋子的煤油灯突然摇晃起来。

嗡——

像是某种沉睡的巨兽被轻推了一下。

水泵开始震颤,锈渣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泛着幽蓝的铜质内层。

露西的留声筒突然自动转动,记录下逐渐清晰的嗡鸣,那声音起初像风过烟囱,接着混入了细碎的呜咽,最后竟有了韵律,像极了母亲哼的催睡调。

有人喊。

水泵顶端的喷口渗出第一滴液体,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最终形成一道细流。

荧光蓝的水线在半空划出弧线,落进汤姆递来的搪瓷缸,水面映出他颤抖的脸:我爹说过...说机器也有魂儿,只是我们总拿锤子砸,不让它们说话。

艾莉诺望着发光的水流,喉头发紧。

她想起康罗伊在电报里写的声音即传承,此刻终于懂了——不是人类在赋予机器意义,是机器在等人类学会倾听。

同一时刻,红海的阳光正把康罗伊的帽檐晒得发烫。

他站在亚丁港的码头上,面前是支裹着靛蓝头巾的吟游诗人队伍,手鼓与长颈鲁特琴倚在椰树旁,领队的老诗人纳赛尔正用阿拉伯语问:您说的《十英里之歌》,是纺织女工的号子?

是利物浦码头工人编的。康罗伊摘下帽子,露出额角被海风吹乱的金发,他们用这首歌计算货轮靠岸的时间——十英里外是白帆,五英里外是汽笛,一英里外...是妻子的手,搭在门楣上。他从口袋里摸出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两种文字抄着曲谱,我要你们在每场演出前唱这一段,告诉听众:这首歌来自一个不愿让世界沉默的人。

纳赛尔的手指抚过曲谱上的英文,突然笑了:您会说我们的语言,却不要金币,只要传唱?他身后的年轻诗人挤过来,用不太流利的英语问:为什么?

康罗伊望向港口外的碧波,那里有他来时的船,此刻正吐着黑烟驶向欧洲。因为声音是会迁徙的鸟。他说,纺织工的号子能让水手的机器更顺,矿工的呜咽能让学者的笔更重,当这些声音连成网...就能托住要塌的天。

纳赛尔沉默片刻,突然拍响手鼓。

清脆的节奏惊飞了几只海鸥,他用阿拉伯语唱道:沙丘会记住每粒沙的重量,风会传递每声未说出口的告别。唱完,他朝康罗伊伸出手:我们流浪者一生都在传递别人的故事...这次,传希望。

船抵南安普顿那晚,康罗伊没乘马车。

他沿着海岸线走了三英里,皮鞋沾了潮乎乎的海草,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轻快。

哈罗公学的围墙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他踩着当年翻墙时踩过的砖缝,指尖触到熟悉的凹痕——那是十四岁的他被推搡时撞出的。

图书馆后巷的老槐树还在,树皮上的刻痕却淡了。

康罗伊放下皮箱,取出父亲的照片放在地上。

照片里的康罗伊男爵穿着常礼服,眼神严厉却藏着温度。您说过,声音比剑更锋利。他对着照片轻声说,然后哼起那首纺织女工小调,现在我信了。

巷口的脚步声很轻,像当年那些举着树枝要抽他的少年,但这次没有辱骂。

老校工老约翰的提灯先照到他的鞋,再缓缓抬起来。康罗伊少爷?老人的声音发颤,您...您回来了?

康罗伊没动,只是继续哼唱。

老约翰的手在口袋里摸索,摸出支漆皮脱落的笛子。

笛声响起时,他僵了——那是当年学生们编的嘲笑他的调子,康罗伊的破嗓子,不如乌鸦拉泡屎。

但这次,音符在末尾轻轻扬起,像片飘累了的叶子,终于落进了温柔的风里。

您改了。康罗伊说。

老约翰的喉结动了动:三十年了,我每晚巡校都吹这支笛。他用袖口擦了擦眼睛,当年那些小子...早死的死,悔的悔。

只有这调子...它该有个好结局。

康罗伊弯腰收起照片,指尖碰到地面的潮露,像母亲吻他额头时的温度。够了。他说,声音已经回来了。

离开时,老约翰的笛声还在身后飘。

康罗伊沿着来时的路走,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触到伯克郡庄园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有盏灯一定还亮着,有个人一定还在等,等他带着满世界的声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