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回音不会走远(1 / 2)

康罗伊在加尔各答港登船那日,晨雾还未散尽。

他把旧呢帽压得低低的,袖扣是最普通的铜制,跟着搬运工穿过甲板时,刻意让靴跟蹭过锈迹斑斑的铁锚——这是詹尼教他的平民步态,要像总在赶时间的小职员那样,肩膀微微前倾。

底舱房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他弯腰避开低垂的横梁,指尖触到霉湿的木板,倒比伯克郡庄园的大理石更让他安心些。

头三日清晨,当他在左舷角落抿着嘴吹出那支曼彻斯特小调时,擦甲板的水手会斜眼笑:新来的林恩先生怕不是中了癔症?二副抱着茶缸经过,用肘部捅捅同伴:听这调子,倒像我妈哄妹妹睡觉的曲子。康罗伊望着船尾翻卷的浪花,任他们的议论像海鸟掠过头顶。

直到第四日,轮机长红着脸冲上甲板,油渍斑斑的袖口还沾着机油:大副!

您快来看——螺旋桨的震颤频率降了!

当天傍晚,大副霍金斯揣着黄铜留声机摸到底舱。

康罗伊正就着摇晃的油灯看《海流观测图》,见他欲言又止,便合上书:您是想问口哨?霍金斯粗糙的手掌搓着帽檐:林恩先生,我让人记了谱子,在轮机室放了两遍...油耗比昨天少了半桶。他突然压低声音,老水手都说,这是顺航咒。

您...真不是牧师?

康罗伊笑了,从木箱里取出那枚口琴碎片——詹尼去年用旧怀表链给他打的,边缘还留着锉刀的痕迹。只是支普通曲子。他把碎片在指尖转了转,但机器和人一样,听惯了熟悉的节奏,就会更卖力。霍金斯盯着那枚碎片,喉结动了动,最终挠着后脑勺退出去,临走时把半块黑面包搁在他桌上:明早...您还吹吗?

深夜,康罗伊在航海日志背面写下:技术的本质,是让歌声有用。墨水在浪涌中晕开个小圈,像詹尼织的羊毛袜上的针脚。

锡兰的电报送到伯克郡庄园时,罗莎琳德正在修剪玫瑰。

铜制电报机的滴答声惊飞了花架上的知更鸟,她摘下手套,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这是丈夫教她的,说泥土的腥气能压过庄园里太浓的熏香。母亲,我在教船员唱歌。她念着电文,指节在大理石台面叩出轻响。

银祷告盒在梳妆匣最底层,打开时铰链发出细不可闻的叹息。

丈夫的怀表躺在天鹅绒衬布里,表盖内侧刻着他们的结婚日期:1827年5月12日,那天康罗伊在摇篮里哭个不停,她抱着他在走廊来回走,丈夫举着怀表逗他:看,小骑士的计时盾。

熏香在青铜炉里蜷成细烟,罗莎琳德没有念祷文。

她想起康罗伊三岁时,总拽着她的裙角要听扳手骑士的故事——那是她编的,说有个骑士不用剑,用扳手修好会吃声音的巨钟。

此刻她放轻声音,像对着三岁的孩子:勇敢的扳手骑士,他对巨钟唱呀唱,钟舌就跟着旋律跳舞...

井边的女佣突然喊起来:夫人!

井里有东西!罗莎琳德赶到时,水面正浮起细密的气泡,一个接一个连成弧线,最后在中心聚成个圆——分明是张笑脸。

她摸了摸井沿的青苔,指尖沾了水,举到眼前时,阳光在水珠里折射出虹彩。傻孩子。她对着井轻声说,眼角却烫得厉害。

伦敦布鲁克斯俱乐部的水晶吊灯把埃默里的脸照得发亮。

他举着银酒壶为保守党议员温特沃斯续酒,酒液在杯口晃出细碎的光:您说康罗伊是疯科学家?

可印度总督的亲信在加尔各答喝多了,说要不是他,喜马拉雅的雪山早塌了。他晃了晃怀表,录音带在这呢,要听听?

温特沃斯的银叉停在半空中:你不会想说...那些藏民跪拜的石碑是真的?埃默里摊开照片,模糊的影像里,石堆上插着把扳手,周围围着穿藏袍的人。您看这石碑的位置,正好在拉萨到加德满都的商道上。他压低声音,他们说那是能听见山唱歌的圣物

议员们离开时,埃默里靠在皮椅里数空酒瓶。

管家来收杯子时,他晃了晃手中的钢笔:记着,明天让《每日电讯报》的朋友把社论标题再润润——要让读者觉得,不支持康罗伊,就是和山过不去。

深夜,他在日记里写:真相不够动人时,就得给它配上好听的背景音乐。钢笔尖顿了顿,又补了句,不过康罗伊那家伙...大概早就明白这道理了。

牛津大学的晨钟敲过七下时,艾莉诺·格雷把《贝奥武甫》手稿塞进帆布袋。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想起昨日在图书馆翻到的航海日志——有船员提到顺航咒,曲调竟和康罗伊在哈罗公学吹过的那支相似。或许该去矿区看看。她对镜整理领结,矿工们的号子,说不定也能成为新的...背景音乐。晨雾未散时,艾莉诺·格雷的马车已碾过约克郡矿区的碎石路。

她裹着粗呢斗篷,膝头压着便携风琴,琴箱边缘还沾着牛津图书馆的墨渍——那是昨夜她和学生们连夜改编曲谱时蹭上的。

车厢里飘着煤尘与松节油混合的气味,十六岁的见习生露西把留声筒抱在怀里,黄铜外壳被她掌心的汗浸得发亮:格雷小姐,要是机器卡带了怎么办?

那就用嗓子唱。艾莉诺将《铁轨上的弥赛亚》曲谱翻到最后一页,原曲中蒸汽铁蹄碾碎黑暗的段落已被她用红笔圈出,替换成母亲在炉边数着木柴,每根都刻着归人姓名。

她望着车窗外掠过的矸石山,想起康罗伊在航海日志里写的话:机器不会哭泣,但操作机器的人会。风卷着煤灰扑在车窗上,她突然伸手按住露西的手背,记住,我们不是来表演,是来听他们说话。

矿工食堂的铁皮屋顶在阳光下泛着白。

当艾莉诺的手指按下风琴第一个和弦时,正在啃黑面包的工人们先是愣住,接着有人把破瓷杯重重一磕:唱啥呢这是?但第二个音符扬起时,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门框挤进来——她是矿场的洗衣工,此刻眼眶发红:我男人...他上工前总哼这调子。

曲终时,食堂里的木椅几乎全被搬空,二十几个矿工或蹲或站围在台前。

老矿工汤姆·霍奇金森是最后站起来的,他工装裤膝盖处补着三块补丁,手伸进怀里时,金属摩擦布料的沙沙声让所有人屏息。这是我祖父的。他摊开掌心,锈蚀的齿轮在煤尘里泛着暗黄,他说当年挖穿岩层时,听见地底下在哭,像婴儿,又像老狗。他布满老茧的手指抚过齿轮缺口,后来他把这玩意儿塞进矿灯,哭声就变成了...变成了风箱喘气的动静。